“怎么来这儿了?”
“说了带你来追月亮啊。”陆行舟在月光下笑得温柔。
今夜月色很好。工业城市里难得没有雾霾,因而月光没有一点阻碍,完整而慷慨地将清辉洒向地面。树林里纷繁复杂的枝叶充当了印章,在不甚平坦的地上印下许多波纹,风一吹,晃起来的样子像极了鳞鳞闪着碎光的湖面。
陆行舟找到一处石凳,招手让郁河坐过来,侧头看着那张掩映在黑暗里不甚分明的侧脸。
“漂亮吗?”
郁河点点头。
陆行舟笑了:“我也觉得。”
“这是我能带你追到的最好的月光。”他声音里的认真不需要仔细听就能分辨出来,“在一览无余的平地上,月光会有点单调;在水面上,月光又太过耀眼,不够安静。只有在这里,它才是符合我要求的。”
郁河也偏过头来和他对视:“《记承天寺夜游》?”
“是那个感觉,像水面,但又比真正的水柔和。”陆行舟低头移开视线,欣赏着如积水般空明的大地。
起风了。“水面”在风力作用下荡起涟漪,声音温柔而浩大,像管弦乐队演奏的摇篮曲。
郁河偏开头打了个喷嚏,陆行舟立刻将自己的外套脱来递给他,被他摇摇头拒绝。
“我不冷。”
陆行舟也就没有坚持,而是转移了话题:“这里的风能包容很多东西。”
比如焦虑,比如迷茫,比如痛苦,比如隐秘的少年心事。
这也是他带郁河来这里的原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在晚上犹为感性,郁河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嗓子也发紧,眼泪好像下一秒就要夺眶而出,将压抑的情绪释放个彻底。
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陆行舟好像和他装了情绪传感器,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声音也压低了,温柔得像今夜的月光:“怎么了?”
郁河咬着牙,强行囚禁了急切想要宣泄的情绪,等到那阵泪意消失才开口:“……没事。”
陆行舟又看了他两眼,似乎不太相信这个所谓的没事,但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给足了郁河缓和的空间。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并排坐着,都很清楚现在并非交谈的绝佳时机。
郁河讨厌这样情绪外露的自己,他在潜意识里认为外露的情绪会招来更多坏事。
就像三年级的时候,有个同学不知道从哪个大人那里听来了有关自己的只言片语,在班里和每一个同学说他是没人要的孤儿。他当时气得头脑发昏,扑上去和那个同学狠狠打了一架,换来的结果却是越传越广的流言:
“郁河这小子就是他妈到处发情留下来的野种!”
“听说他妈死了,他现在被别家领养了。”
“领养的小孩都是白眼狼!更别提他这种下贱女人生的下贱胚子了。”
这是来自成年人的恶意,也有更多小孩从他们父母那里听来脏话,而小孩子的言语往往更伤人。
“郁河郁河,听说你和你妈妈一样会勾引人,你表演一下呗!”
“郁河,你有爸爸妈妈吗?”
“郁河,你打了张子浩,会不会也想杀掉领养你的阿姨?”
和他打架的那个同学就是张子浩,他幸灾乐祸,仗着没有老师看见,把郁河的餐盘摔在地下:“我爸说你妈是条母狗,那你就是小狗啰,你就在地上吃饭吧。”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整个三年级上学期,郁河不愿意让白雁知道这些。但他装得再好也只是个八岁小孩,在她的逼问下终于哭泣着将一切宣之于口。
郁家夫妻俩实在看不下去,立刻给他办了转学,至此这荒诞的一切才算落下帷幕。
郁河还沉浸在过往里,陆行舟温和的嗓音将他从回忆里剥离:“不早了,想回去吗?”
他努力将这些不愉快的记忆从脑海里删除,对着陆行舟关切的眼神扯了个苦涩的笑:“走吧。”
“你心情不好。”陆行舟说。
又是一个陈述句。
郁河的背影顿了顿,想反驳,陆行舟的下一句话就到
了:“对不起,我不该把你叫出来的。”
“不是你的错。”郁河的声音很低,“回去吧。”
他步伐不是很稳,却很坚定地走在前面。隐约感觉身后的人小跑着追上来,还没回头手里就被塞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低头去看,是一片银杏叶。
陆行舟笑得很灿烂:“这是一片听过你不开心的叶子,它说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托我把它带给你。”
什么啊,幼不幼稚。郁河看着手中的银杏叶。
“别不开心啦,银杏叶会安慰你的。”
很神奇,郁河好像确实没有那么低落了。他望向陆行舟,对方的眼睛里盛满了清亮的月光,满含着期待,专注地与自己对视。
郁河听到自己轻轻笑了一声,不是勉强的,而是发自内心的那种。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