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发过誓,若我们中有一人发达,必提携兄弟,但是,凭什么就该是你提携我?你我二人不相上下,又凭什么,那唯一的一部《孙子兵法》,鬼谷先生传给了你?”
…
阴暗的牢房中,潮湿的石壁渗出丝丝水痕,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墙角的干草堆上,孙伯灵从剧痛中浑浑噩噩地醒来。
凌乱的发丝混着冷汗,遮着惨白的脸庞,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血肉模糊的双腿上。
原来,从那时起,你便妒恨我了…
原来,我眼中的照拂与情谊,竟成了你刺向我的利刃…
牢房中寂静得可怕,自从受刑那日起,除了看守,便再也没有人来过。
除了那一日…
“…孙先生,你放心,禽滑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救孙先生脱离险地!”
不知是不是庞涓有意地耀武扬威,想要在齐使面前让他这个齐人遭难,他受刑那日,正好是齐国使者来访魏国之日。那一夜,那个名叫禽滑的齐使换了便装,悄悄到牢里探望他,他调动被剧痛搅成了混沌的头脑,对齐使说起了他的毕生所学,直到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甚至有没有语句不通颠三倒四,只记得那一日,彻底昏迷之前,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只是此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几次昏迷又强撑着醒来,他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已经有数日了。
大概,要被丢下了吧…
也是,他如今的情形,即便再有才学,也不过是个废人,纵使齐使有心相救,齐国又怎么会愿意为了他去得罪魏国?埋没于此,一点点耗尽生命,是他唯一的命运了…
牢房外突然响起了细微的动静,片刻后,气流带来了牢门打开的声音,孙伯灵感到有人站在了他面前。
“孙先生…”刻意压低的声音刚出口,便拐了个弯,“是你?”
孙伯灵有些迷茫地抬起眼,看着面前清冷的面容。许是跑得急了,女子的发梢有些凌乱,却不掩眼中锐利的光。
“你是谁?”孙伯灵缓缓抬头,声音嘶哑。
“钟离春。”女子边简短地说着边给他解开手上的铁链,“鬼谷,女扮男装。”
孙伯灵一怔,低低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怎么会来这?”
“齐国使者禽滑送来密信,他们愿意救你回齐国,托我把你带出去。”钟离春说着,手上动作仍不停。“上来,我背你出去。”
钟离春伸手扶起孙伯灵,调整好姿势,让他靠在自己的背上。孙伯灵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声音微弱,“你…”
钟离春不理会,紧了紧背上的人,轻声道:“别说话,保存体力。”
她迈开步子,绕过被她打晕了的看守,从黑暗中向着牢房门口快步跑去。孙伯灵伏在她的背上,唇角紧抿,双手松松地搭在她的肩上,像是想要帮忙分担一些重量,却终究无力。他的膝盖伤口裂开得厉害,每一次颠簸,都牵扯出锥心蚀骨的痛,可他硬生生忍着,甚至连喘息声都刻意压低。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累赘,若非钟离春来救他,他很快便会死在魏国牢里。
可他仍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孱弱、无助、只能依靠一个姑娘背着他逃亡。
“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他的声音低哑,透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艰涩。
钟离春像是没听见,依旧牢牢地背着他往前走,眼神专注,步伐坚定。
牢房外,树林的枝桠随着夜风瑟瑟作响,如同鬼魅般摇晃飘舞。钟离春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跑进一旁的树林中,突然,她动作一滞,侧耳倾听,远方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似乎有人追来了。
她侧头看了一眼背上的孙伯灵,见他微微蹙眉,显然也察觉到了动静。他想撑起身体下来,可刚一动,腿上的剧痛便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冷汗瞬间滚落鬓角。
钟离春心里一紧,深吸了一口气,背紧了身后的人,踏着满地的枯枝落叶,迅速跑向树林深处,找到藏匿的马,背着孙伯灵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骏马飞快地向前跑去。
冷风如刀,割裂漆黑的夜,马蹄声沉闷地踏碎地上的泥土。钟离春一手控马,一手解开披风,裹住身后的孙伯灵。他靠在她的背上,身体因伤势而隐隐发着抖。
“撑住。”她低声说道,视线仍不离前方。
孙伯灵微微侧过头,望向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渐渐亮起的天色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行驶在大梁城外的土路上。
孙伯灵静静地躺在车内,脸色苍白,双腿僵直,一动不动,唯有额角的冷汗和胸膛的起伏,才能证明他还活着。钟离春坐在他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指尖刚一触到他的肌肤,就察觉到了不对。
发热了。
她心头一紧,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
伤口恶化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快,若不及时处理,他怕是根本熬不到齐国。
“禽先生,有药吗?”她掀开马车上的布帘,问车前坐着的禽滑。
禽滑点点头,“伤药已经备好了,在马车后面的箱子里。”他停了车,趁着钟离春找药的空当,又取来水囊,“这是我昨天半夜烧过的水,还有些温。”
“多谢。”钟离春接过水囊,回到马车里,倒出些水打湿了软布,轻轻地帮孙伯灵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又解开他的衣服,帮他擦拭着身体。
孙伯灵微微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喉头干涩得厉害,半晌才沙哑地开口:“你…不用…”
“别动。”钟离春低头敛起自己的情绪,声音仍然冷静,“给你擦擦身子,好退烧。”
孙伯灵看着她略显凌乱的头发,已是深秋,她的脸上却挂着些汗珠。他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你…为何救我?”
钟离春抬头瞥了他一眼,仿佛他问了什么可笑的问题,“我不是说了是齐使让我来的吗?”
孙伯灵不语,只是看着她。钟离春的双手不停,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再说,你还没赢,不该死在这里。”
孙伯灵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底似有暗潮汹涌,可最终,他只是微微垂下眼,没再开口。
她还是如前夜带他策马而逃时一样,没有问他是否值得,也没有说什么激励人心的话语——只是坚定地,护着他一路向前。
钟离春帮他仔仔细细地擦洗了身体,又转身,小心翼翼地拆开他腿上染血的布条。伤口已经化脓,四周泛着可怖的乌青,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断裂的骨茬。钟离春从一旁的行囊中取出药膏和干净的布条。
“会很疼。”她转头低声对孙伯灵说道。
话音未落,药膏触及伤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蔓延。
孙伯灵呼吸一滞,紧闭着眼,额角青筋凸起,指尖狠狠地掐入掌心,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呻吟。
钟离春低头看着他苍白的侧脸,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孙伯灵微微一震。
她的手不算纤细,指腹上有着习武之人的硬茧,掌心却很暖,带着一丝细腻的温度,像是要将他的痛苦一点点拂去。
“再忍一忍。”她轻声道,“我们很快就能到齐国了。”
孙伯灵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睁开眼,看着马车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映着她的侧脸,沉默良久。
他终究还是没有把心底那些不甘、屈辱和痛苦说出口。
只是这场彻夜的逃亡中,那一点点微不可查的光亮,似乎终于驱散了一丝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