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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此梦归于天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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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弦,我一直不曾告诉你我的名字。”

“江珩安?”

“这是字,我名江知生,靖州故阳人。幼时丧父,家中除寡母外再无亲人存世,母亲无傍身之技,只能做些浆洗粗役,竭力维生。她娘家的人劝他改嫁,将我这个拖油瓶给扔了,莫要一辈子蹉跎于此。她不愿意,于是我们母子相依,度过了数载春秋。

我十二岁时,她欲送我去学堂,于是没日没夜的做工,终于凑够了银钱。那一日,她拉着我的手切切叮嘱道,哪怕不能考取功名,能识文断字也是好的,有学问了才免受人轻慢。她性行温婉,但这些年来也着实憋了一口气,我想让她陪我一同去学堂,她恐露面会使人嘲笑我,不愿意。

她早有顽疾,但怕花钱便忍而不言。我不敢告诉她,我只在学堂留了几日,因为有个富家少爷在院前堵我,召集了一群仆人对我拳打脚踢,整日折辱我。我新衣变敝衣,破破烂烂回去,看见她咳到伏在桌上直不起身,身旁还有一堆未完成的活计。

后来我去了红燕街,在一家妓院里做僮仆,我自小伶俐,给那些个妓子当托儿赚的比她还要多,于是我不想读书了,但不敢告诉她,因为她每日最开心的就是我回家的时候。

我不能告诉她。

后来,抢我钱的那少爷来这儿看见了我,大肆宣扬了出去,不出半日邻庶皆知。她默默将我从红燕街领回去,没有打骂责备,我不在乎他人调嘴弄舌,只怕她受不住。

我长跪一夜,她在屋中没有动静,她在夜间缢于梁上,什么都不曾留下。”

江兰弦听着江珩安讲述他的过去,观江大夫现今的性子,谁能料到过去竟惨澹若此。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坏,那少爷为何欺辱我,彼因他作业敷衍被责骂,适时夫子夸了我,他父乃是故阳城府衙管事,得罪了他,岂有我等市井小民好日子过!人若立命,必先立身。我常谓此身是指天资品行,原是身世啊!”

江珩安抚掌笑叹,听着却与哭无疑,

“贫贱之人纵然是卑微到了尘埃里,那些上位者仍嫌这卑微之躯跪得不够低,所以我一定要爬出去,一定要让这些人承担我千倍万倍的屈辱!”

“可是,”江珩安无奈,“母亲死后,她娘家的人骂我是天煞孤星,要抓我去城主府,城主本不欲掺和,然而他们不依不饶,那管事听了自己儿子的一面之词,于是我被安了个不孝之罪,入了贱籍,彻底断绝科举之路。他们占了我家,掠尽物什。我住在桥洞下与乞丐抢食,被殴打半死掷之城外,我想着,就这么死了吧。”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现在的江珩安眼中没有仇恨,只剩下旧酒苦涩的余酿。

“后来你没死。”

“废话,我要是死了站在你面前的是什么。”江珩安抬手作势要敲江兰弦一脑瓜崩,可对着江兰弦这张脸,却又下不去手,只好作罢。

“后来,我遇见了一位贵人,”江珩安眼中泛上暖意,“靖州是夙闲郡王的封地,那一日,贵人出猎恰好经过故阳,将半死不活的我捡了回去。

“你报仇了吗?”江兰弦轻声问。

江珩安微微抬手又放下:“仇恨能令人速速成长,亦能蔽目使人沦为眼瞎心盲的行尸走肉。但我自己若不坚定,又何能言恨?”

江兰弦不认同,杀人偿命,天理昭然,其母之死纵然有江珩安堕落催化,但那少爷将人逼上绝路,未免欺人太甚。

但江珩安像是已经释然了:“王爷从不过问我的往事,让我跟着他做他的书童。王爷待我极好,春去冬来,四年过去,新皇登基,广开恩科,他欲送我去科举,并赐我一字‘珩安’,我不愿,于是与他争吵,被责罚禁闭,王府众人皆知晓我失宠,于是纷纷排挤我。我平生最恨此事,一气之下偷偷跑去上京,想着出人头地之后好好打他们的脸。

我是奴籍,不能走正统路子,那年江南域一带决堤,洪水致使三州十数城池受灾,我做的治水十二策入了御史大夫青眼,他助我脱籍并举荐我,我拜入内阁之首正一品太子太师门下。三年后,进士及第,于承明殿被陛下钦点为状元。”

彼时江珩安以为那是他锦绣天明的开端,满心傲然喜意:

“同月,得夙闲郡王讣告。”

江珩安至今都不相信那人死了,可时过境迁,往昔已逝,终究只有他茕茕孑立,独守这岁月的荒芜。

“府中人欺辱我是故意为之,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自靖州主城奔赴上京,一路安然无虞,原是他派人全程照拂我,御史大夫曾受他恩惠,所有我以为的顺遂,皆因有人为我铺平道路。待我赶回王府,唯见一牌位立于堂前。

归途经过故阳,探听之下方知,那曾欺凌于我的管事因贪污受贿已被斩首,阖家皆遭流放之刑,其余曾折辱于我的人,也因作奸犯科而身殒命消。”

江兰弦有些不想听了,心中有一块地方堵堵的,不舒服。

江珩安抬手示意他别动:“背靠太子太师,我仅用两年时间便官拜尚书,无数人恨我入骨,但我无所畏惧,只专心做陛下手中刀锋向外的利刃,哪一日我败了,便是死无葬生之地。可入阁那日,我酒入愁肠,醉意朦胧间,骤然忆起王爷赐我之名。”

江珩安眉间隐现忧色,喟然叹道:“天诏五年,太子夭亡,朝廷之上党同伐异,纷争不休,恩师告老还乡,陛下失意性情大变,却极倚重与我,但我深知宦海凶险,生死难料,经反复思量,决定辞官归隐。

江珩安慈爱地看着这个弟子,眼中满是怜惜与慨叹:“我对你说这些,是望你能明了,人生之路漫漫,往昔经历只会化作前行之基石,你的人生,每个时间段都是新的开端。”

江兰弦道:“师父,你是想让我和你一同离开是吗?”

江珩安笑了:“太子逝去一年后,各地宗室子弟齐聚上京,角逐储君之位,其中就有王爷胞弟,五皇子苏景澈。我了解他,他的能力可做闲王,却不是帝王之才,如今他被推到风口浪尖,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稍有差池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王爷对我有再造之恩,他的弟弟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兰弦,你愿与我一同回去吗?”

——

苏景澈,江珩安

江兰弦目光骤聚,神色冷峻,疾声问道:“江珩安,还好吗?”

应暄被他的语气所惊,快速眨了几下眼,疑惑道:“你说江知生?出事前陛下赐他天子剑,见剑如见君,且鄞州馆谢城主叶飞英是他的至交好友,叶飞英手中掌管馆谢卫,现今朝堂也唯有江知生能掣肘苏景潇。”

“你带着我,也有我是他弟子的缘故吧,”江兰弦淡淡道。

应暄闻言几乎要笑出声来,不过是气笑的:“江大夫,是你,”他刻意强调了这两个字,连哥哥都不喊了,“非要同我一道,我想送你走你不愿,如今却出此言,怎么,后悔了?”

江兰弦见他面露愠色,却未加安抚,反倒添柴加薪:“我没有后悔,只是想和你说,如果你是想通过我搭上江珩安,这条路怕是行不通。”

“……呵,”应暄从喉见挤出了一声冷笑,强压心头怒火,“你多虑了,我从不会将生死压在别人身上!”

他此时是真的生气,不明白江兰弦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说这些话。

江兰弦微微皱眉,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起了误解:“抱歉,我并非此意……”

应暄侧过身去,不再看他,也没有开口,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我和师父虽然相处数年,然而我对他的事仅略知一二,他有自己的目的,不会因为我而改变,我不知你和他是否是一路人,如果不是,我于你而言,恐难有大用。”

依应暄所言时间线推之,平江王兵败身死至今不过两月有余,江珩安离去也是两月。

他回去就是为了苏景澈之事,可人还是死了,而且极大可能是被诬陷。江珩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能说这件事令他也无能为力。

如此种种,江珩安与苏景潇势必水火不容,敌人之敌,可为盟友。即便他与应暄所行之路不尽相同,但至少现在不是对立。

于是江兰弦补充:“我是说,在这些事上江珩安不一定会看我的面子,但他一定不会站在苏景潇那边,我决定不了局势……你,真的不想当皇帝吗?”

此问若是旁人问出,应暄或会心生疑窦,以为别有所图,但出自江兰弦之口,那只可能就是字面上的询问。

先前应暄确实气恼了,毕竟方才二人还亲近平和,转瞬便闻此冷漠之语,如何能不气?如今心绪稍缓,又闻江兰弦匆忙解释,也觉得自己方才之举略显幼稚。

应暄生了促狭之心,故意逗弄他:“我若说我想,你当如何?”

江兰弦郑重看着他,“我虽觉帝王之位不过是名利渊薮,引得众人争权夺势,不择手段,然你若有此志,我是觉得不错的。我知道,你若为君,定能心怀天下,造福苍生。”

“……”应暄嘴角微微上扬,然而正过身子只给江兰弦留下半张轮廓分明的侧颜,

“谢谢哥哥这么看得起我,不过让你失望了,我并不想当皇帝,正如你所说,为了一个位子不择手段,视一城百姓为手中棋子随意摆弄,久居高位恐会迷失本心。不过我即便不去争那个位子,也定会让执棋之人血债血偿!”

应家四代戍守云泽城,凌州之地都在应家的掌控之下。凌北军内部攻防图乃机密要物,除父王、兄长及少数几位心腹之外,无人知晓,怎会无端泄露?

还有黑火器的解构图,黑火石虽是神灵台所创,然而黑火器却是先帝早年的天工坊造就,当时用□□为芯,威力平平,天工坊只存在五年便被取缔,坊中工人图纸都被先帝暗中销毁。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这份构造图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还有苏景澈通敌叛国一事,江兰弦能想到的他早已明了,这一切突如其来,打的他们措手不及。不论是苏景潇还是苏景澈,一定还有一个更大的阴谋,是谁站在他身后……

“若有朝一日,你发觉自己一直深信之人,”应暄道,“做出不可饶恕之事,你当如何处之?”

“你是说皇帝?”江兰弦一语道破。

“很多事情我都有查过,陛下是全然无辜,可我心中疑虑终难消弭,他对我的好做不得假,如此一来,我的怀疑反倒显得荒诞不经。”应暄行事果决,绝非心慈手软之辈,既生疑虑,便会彻查到底,然结果没有问题,这反倒令他陷入自我怀疑之中。

这就是真相。

这是真相吗?

江兰弦越过他抽了一把缰绳,马儿受惊扬蹄飞奔,马车于官道之上疾驰而去:“在质疑自己之前,不妨先去审视他人吧。”

箭在弦上,已经不由得他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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