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澜般的情绪汹涌澎湃,直朝着江兰弦凶猛地扑来,宛如一棵苍松,为几近崩溃的应暄撑起一片清醒的天地。
江兰弦一直都能看出,应暄心中潜藏着强烈的自毁之意。他以旁观者的口吻讲述这一切,若不是故事中被折骨浸坛的王爷姓应,恐怕无人能够察觉应暄亦是这故事中的主角之一。
应珏,应旸,赵语吟。
还有数以万计死在屠城中的云泽百姓,他们凄惨的命运宛如一座巍峨沉重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应暄的肩头,让他无时无刻不被痛苦煎熬,难以喘息。
纵然应暄十九年的人生中关于云泽的记忆只有八年,纵然他已经快忘却北域之雪的洁白与纯净,可他身上流淌的是应家的血,刻在骨髓深处的骄傲与不屈从未被遗忘。
他属于云泽,属于雪山连绵的边域,翱翔天际的鹰收起翅膀,被困囿在上京深陷泥沼之中,最终连自己都无力保全,更遑论拯救他人。
【那时,你应当能喝上泽燕的烈酒,所见之处,皆是我大楚国土。
阿暄——】
一声声呼唤从清晰到逐渐模糊,即便掩去无尽的悲意,却仍旧如同锋利的刀剑剖开应暄的胸膛,将他的内心搅得血肉模糊。
怎能不恨?
那是日日夜夜被梦魇缠绕的难眠,那是一劫一难又受击溃的绝望。
应暄从泥泞中死里逃生,便不会再有退缩的可能。
我定要,夺回云泽城。
我定要,重回故乡……
这是支撑他活下去的信念,他的灵魂似乎飘了出来审视肉身,冷眼观看这一切,应暄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可是别无他法。
无人能救我——
“应暄。”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搭在了应暄的肩头,应暄回首,便撞入江兰弦寂冷双眸之中,澄澈的眼瞳静如清潭,似乎蕴含着能够包容万物的神奇力量,所有痛楚与哀伤都会在其中消融。
刹那间,身旁的景象褪去了原本的色彩,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二人紧紧包裹,陷入暖煦柔光之内。
沐日光华还浴月,我欲乘桴。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清风拂过山岚,带来万物蓬勃的生机与希望。
眼见着应暄神色渐趋宁和,江兰弦也悄然宽心。
“抱歉,我……”应暄垂下眼羽,感到无比挫败。
“无妨,”江兰弦道,“我说过,应暄不必害怕任何事。”
“我不怕。”
“我知道。”
熟悉的情绪蔓延开来,令他再也无法忽视。
应暄一直看着他的脸,似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烙印在心底,铭刻于心。
江兰弦默默收回手,在他炽热的视线下感到稍许不自在:“如此说来,是苏景潇对你动的手。”
马车行走在乡间小道上,路面崎岖不平,车轮未裹兽皮,他们随着马车一起颠簸起伏,扬尘四起,空无一人。
再过不久,便要驶上官道进入栖州主城,之后前往扶州,就到了苏景潇的领地。
“是因为他臆测皇上有意将皇位传给你?”江兰弦记得应暄曾说皇帝视他如亲子,荣宠加身怎不令他人心生忌惮。
应暄否认:“我并非宗室子弟,天下终归是苏家的天下,陛下再如何宠爱我也不会越界,这是朝堂尽知之事。”
“这是底线。”江兰弦微微点头,“可是你若是想,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应暄只是说道:“平江王一脉会永远忠诚于大楚,成为大楚边境最坚固的屏障,只要血脉绵延不绝,此誓永恒不迁。”
永远忠于大楚,这是应家人一直秉持着的信念,然而王权一代代递嬗,守护者未曾改变,有些人却早已忘却了初心。
江兰弦心道:古往今来诸多血腥训诫皆示,哪怕是丹书铁券、金口玉言,也难以抵挡人心的易变。应家先祖洞明此理,故而遗训诫后世不得与皇室结亲,想必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能够保全更多的人吧。
这道祖训是应暄告诉他的,如今想来是一条后路,与皇家纠葛愈深,烦扰愈盛,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将君臣之间的界限划分得清清楚楚。
虽然比较迂回,但也算是一个计策,只不过感情这东西,向来难以掌控,谁又能料到后来的种种?
万事诸般,都是天意。
江兰弦道:“所以,你姑姑她?”
应暄目眺远方:“姑姑她……先皇共有十六子,陛下排行七,生母地位低微,并不被先皇所喜,他在众多的皇子中毫无竞争力可言。”
他目望远方,慢慢回忆往事:“他与姑姑相爱,对祖母言明,愿为闲散王爷,终身不涉足朝政。可祖训森严,姑姑不愿背弃家族,于是与他分别。后来,姑姑犯下大错被祖父从族谱中除名,又过三年,她与陛下成亲。”
江兰弦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如此凑巧?想必是故意将她除名的吧,只为了让她能够达成心愿。”
应暄微微一笑,并未明确回应:“祖母她……曾经发生了许多事,祖母一直隐居在上京郊外,姑姑是由太祖母养大,太祖母仙逝后,姑姑自己孤身度日。具体是怎样的情况我不知,但我与哥哥的想法一致。”
江兰弦不知这段往事,但天下绝大多数父母,又怎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姑姑与陛下成亲之后,夫妻琴瑟和鸣,一年后便有了堂兄,也就是太子。后来,正争得水深火热的几位皇子联手将矛头指向了陛下,合谋对陛下母子下了奇毒,性命堪忧。
姑姑快马加鞭赶往云泽,取回了能够解毒的温雪丹,然而,惠太后最终还是未能等到解药。此次苏景潇能顺利伤到陛下,也是因他体内仍有余毒未清,龙体欠安之故。”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而那场储位之争最后的赢家只有一人,就是今上。
“你们帮忙了?”
应暄道:“应家人绝不会违反祖训,可是姑姑,她自幼便在上京生活,祖父与爹爹甚少有时间能回去看她,他们自认为亏欠姑姑许多,所以在暗地里给了帮助,否则以陛下当年的势力,没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江兰弦能理解却不赞同:“何必?你姑姑嫁给皇帝的那刻起,应家想再保持中立已经是空谈,不如顺势而为。”
在旁人眼中,应家与皇帝已然是同坐一条船的人,即便什么都不做,那些人也不会再认同应家中立的立场。背后做再多的事情,也不如明面上的一句话。
江兰弦不曾知晓先皇为人,他的想法无可厚非,应暄为其解惑:“先皇谨慎多疑,陛下决意夺嫡时,相比其他皇子陛下已经有些迟了,但他有一张天然不出错的底牌,就是足够无害,如果应家表明态度,这道底牌就失去了作用。”
不站队有时也会是最大的站队,应家退了,才能保全陛下和应琬。即便众人知道应家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可那又如何?先皇终究还是要选出一名继承人,明牌还是暗牌都不过是手段,只看能否找出破绽罢了。
江兰弦听懂了,一言难尽:“你们这些人,就是想太多。”
应暄权当夸赞,宽言道:“哥哥放心,对自己人通常是不会使手段的。”
江兰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道,天天对我耍心眼,信你才是傻子。
他直接将话题转回去:“苏景潇欲登皇位,最大的阻碍是睿王,苏景澈。所以有没有可能,这一切只是因为他想扳倒苏景澈,你和应家恰好做了棋子。”
上京局势混乱,皇帝生死未卜,无论众人心中是何想法,明面上能继承大统的皇子只剩下了苏景潇。
他有名分,拥重兵,已然无人可与之争衡。
可这边云泽沦陷,凌北军被打散,应家几百年根基轰然倒塌,只剩一个应暄根本不足为惧,那苏景潇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将应暄扣在上京还能借此掌控云泽卫同凌北军残部,杀了他才是得不偿失的事。所以,江兰弦只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苏景澈通敌叛国之事是苏景潇陷害,他才会害怕应暄活着。
此又牵扯了另一个问题,苏景澈对通敌叛国的罪行供认不讳,如果他是被陷害的,那为何要承认自绝后路。再者,他的本家夙闲郡王府远在靖州,盘踞一方,苏景潇手再长也很难同时染指上京、凌州和靖州。他若是有这个本事如今也不会处处受限。
如果他们都不重要,那其中最重要的是,应家。
大楚战神,战无不胜。
百姓敬仰,民心所向。
苏景潇,苏景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