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怎么说?“
“传出信来,说陛下已经松口,朝中文官清流多是伯父的学生,响应者众。最大的阻力其实还是勋贵世家,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不易撼动。”
许月落食指轻叩白瓷杯,修长莹润的指骨搭在上好的月白彩釉上竟也不遑多让。
“辛苦了。”
顾劼一笑,卢滢凑在他旁边,“怀瑾,明日我去与青楼见酬心,你要不要一起?“
“不去。“顾劼冷淡拒绝。
许月落看他们二人闹,并不打断,起身去了书房,人立在窗前,目光融进一片深重的暮色。
柳府,柳愿思被父亲唤到书房,他进去的时候父亲正负手直立,目光定定,眼前却只有一面空壁。
“父亲。“
柳愿思唤了一声,柳澄明转过身来,笑着让他坐下。
“愿儿,早前为父问你愿不愿意要这门婚事,你只说听为父的,如今为父再认真问你一次,你可有不满。”
柳愿思摇摇头,“母亲早逝,孩儿的事自然是由父亲做主。”
柳澄明神色一怔,复而又笑道,“这婚约是我与一位故友早就定下的,近年看那唐家小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就此写了婚契。愿儿,你若不愿,为父便亲自替你解除这婚约,可你若应下,便要一生一世善待她,唐家小女,绝没有辱没你。”
“孩儿明白。”柳愿思站起身一揖,“柳愿思此生,唯唐星沈一人为妻。”
柳澄明笑笑,从架子上取下一卷锦轴交给他,“这是唐家小女之像,为父从唐大人那里求来的,你带回去吧。”
柳愿思接过画回了房间,将那卷轴放在桌上,垂着眼睑不知想了些什么,许久才轻轻打开,等掺着烦乱的目光真正落在纸面上,他的眼皮一颤,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像被春水舐过脸颊,霜尘沙石悄无声息的顺流而去,隐约间可以嗅到三月晓风里裹着的淡淡一层草木清香。
画上女子不过十一二的年纪,一袭青色短褂,绣了白云绿草,裙摆也是天青色,乌黑浓密的长发扎了两个辫子,柔顺的垂在胸前,脸盘儿小巧莹润,五官都是极恰到好处的,如今还未长开,已经是个明晃晃的美人胚子。
但真正使柳愿思沉陷的是那双眼睛,灿灿笑着,澄澈明净,意气飞扬,像一把来去由心的风,像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间,他的心已经向往起来。
下人进来送水,看见自家少爷盯着一幅画痴笑,愣愣问,“少爷,您笑什么?”
柳愿思下意识端正起来,却在改换神态的那刻察觉自己确实牵起了嘴角,他没说话,只是心里愈发乱如麻,又有许多轻快的小水泡拨开缠人的海藻渐次冒出头,咕嘟咕嘟还挺好听。
柳愿思终于还是没能彻底遮掩,神色比平日里鲜活几分,更像个少年郎的样子。他睨了小厮一眼,轻轻收起画,吩咐他去找个上好的梨木匣子。
小厮不明所以,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许月落得了宫中的口信,隐隐约约明白了皇帝的心思,他既然想看这把火烧得更旺些,那他就借来东风。
这几日朝堂上骂战四起,吵得愈发精彩纷呈,若不是都顾着脸面,怕是连对方祖宗都能从土里问候出来,这一切源头在弘文馆一干院士忽然联名上书建女子学堂,开女子科考。往日都是断断续续吵,一人一句蹴鞠似的双方传几回,然后鸣金收兵,今天的阵势一看便不同,一群人乌泱泱往下一跪,勋贵党羽像被火烧了腚,一窜三丈高连番问候,将素日派系之分对抗之怨皆抛到脑后,唯独不能让昔日跪在眼前的人抬了头。
皇帝被吵得头疼,揪着反对的格外厉害的骂了几句,却仍旧没有松口。
立在堂下的许月落眼底寒意凌然,这帮人,好不要脸。好一个此为贵,彼为贱,他许月落偏要掀了这半朝座师的锦绣窝,叫他们的屁股也沾沾尘土。
恰逢祀午节,宫里办了宴,凡正七品以上的官员都可携家眷入宫赴宴,唐诣这两个半月借着柳家的东风虽然攀扯了不少关系,但也还是个八品,只能远观。
柳家虽为寒门,没有世家之底蕴,但柳澄明为官清廉正直,有兼天下之才,且主理尚书省,皇帝对其颇为倚重。柳愿思此番又高中状元,前途一片光明,柳家之势,人人可见,偏柳家父子又都一脉相承的清高,谁也沾不上,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唐诣身上。
柳大人想来也知道唐诣是个什么人,于是单给星沈下了贴,邀她同柳愿思并行赴宴,出乎意料的,唐星沈应了。
她此番去,有两桩事。
第一桩,是为当面同柳愿思讲清,第二桩,便是为了送一束东风。
宴是好宴,星沈戴了帏帽,躲在角落安静吃喝,直到一身明艳华服的女子踏进大殿,星沈才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重又降下布幔。
这女子一露面,边上卢滢就悄然变了脸,他捏着酒杯默默往许月落身后藏了藏,引来许月落一声哼笑。
“啧”,卢滢反手就给许月落后背来了一下。
许月落倒是好脾气,随他推搡,笑吟吟又带着点意味不明道,“子晔,你猜承敏今日进京是不是一件好事?”
“什么意思?”
许月落却不再说话,唇边笑意浅淡,示意卢滢稍安勿躁。
肖承敏一入殿就径自走向高台,眉眼欢喜地喊舅舅,姚珏欣喜地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敏儿啊,朕好久不见你,你怎么偷偷跑回金陵了,告诉你母亲了吗?”
那华服少女撇撇嘴,“就是跟母亲吵架才跑出来的,而且我也想舅舅了,就来看看您嘛。”
“你呀你。”姚珏点了点少女的额头,却只是扭身回头吩咐內监给江阳公主去个信,少女见状抱着皇帝的胳膊摇的更欢,神态十分娇憨。
舅甥二人叙的正欢,大殿上却响起一道清越的女子声音,唐星沈笔直地跪在中央,双手贴在额前,叩了下去,“恳请陛下大开女子科举,兴建女子学堂,让女子应有所为,能有所为,为我大宣国祚绵延尽心尽力。”
筵席哑然无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女子的帏帽上,柳愿思皱了眉,紧抓着衣袖,似乎是想要起身,却被父亲拦了下来。
“她有自己的事要做。”
许月落眉心微蹙又极快的舒展,却同柳澄明心有灵犀,说出了一样的话。
“你是何人,露出你的面容来。”
唐星沈摘下帏帽,露出秾丽明亮的一双眼,“回陛下,臣女唐星沈,都水监唐诣之女。”
姚珏望着那张面容,一时间竟有些呆愣,回过神来颇觉恼怒,正要发作,却被肖承敏拦住,“舅舅,金陵竟要开女子科举吗,敏儿也想参加,这样敏儿也能常伴舅舅左右了,好不好?”
姚珏一愣,无奈道,“敏儿,兹事体大,你不要胡闹。”
肖承敏闻言却不依,干脆扔开舅舅的胳膊跑下去跪在星沈身边,“陛下,为何男子能入仕为官,女子却不可,难道敏儿比那些男子都差吗?”
姚珏头疼地望着这个疼爱的外甥女,见她一副自己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模样,只好出声道,“好了好了,这件事本来就被提上议程,不过前些时日忙于其他的事,被朕给搁置了,既然你求,朕便允了你,明日就叫户部和吏部去拟章程,好不好?”
“陛下圣明。”
“还不上来坐着,跪在那做什么。”
少女立时起身小跑到皇帝身边坐下,大殿之上唯余星沈一人尴尬地跪着,皇帝既没有叫起,也没有搭理她,星沈倒也坦然,跪得安稳,反正刚才吃饱了。
丝竹声又重新响起,觥筹交错间人声喧嚣哗然,满室热闹。
这次,柳愿思没有再等,他起身跪到星沈旁边,朗声道,“陛下,唐星沈虽言行无状,冲撞了陛下的宴会,但请陛下念在幼女无知,饶了她吧。”
筵席又一次静下来。
皇帝往下望了望,“无知,朕看她鬼灵精的很。”
“陛下,”
“罢了,既然柳家人求情,那便去外头跪三个时辰吧。”
柳愿思闻言还想再说,却被星沈扯了袖子,只好就此作罢。
“谢陛下。”
星沈行完礼,径自起身走出去,跪在了正殿外,宴至巳时,眼看着到了一天中日头最烈的时候,柳愿思回到位置上也拧着眉,忧思神情尽落在有意无意瞥向这边的杜家小姐眼里。
柳愿思悄悄退了席,不多时,杜家小姐也跟了出去。
杜家小姐刚站稳,就听到唐星沈在同柳愿思交谈,似乎已经说到了结尾。
“柳公子,星沈曾借柳家之势达成自己的目的,无论柳公子认不认,星沈欠柳家的恩总有一日会还,但别的事,星沈无意,也不会借此束缚要挟公子,公子尽可放心。”
柳愿思声音轻,说的什么杜若姝听不清,他站了一会就离开了,杜若姝便走上前去。
“唐姑娘。”杜若姝居高临下地喊了一句。
星沈抬眸看她。
“唐姑娘如此高攀,若姝还未道一句恭喜。”
“好说。“星沈勾起唇角,”姑娘现在道便是。“
杜若姝蹙眉,“唐姑娘,高攀,似乎很高兴。“杜若姝刻意捻重高攀二字,想来对此事极为不耻。
“总好过低嫁。“
“唐姑娘,你们二人身份家世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成了这婚约,也难得美满结果。”
“这位姑娘,多谢你提醒。”
杜若姝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又恐离席太久,愤愤扫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殿内,许月落和卢滢坐在一起,听侍卫一字不落地复述刚才唐星沈同柳杜二人的对话,许月落眼底浮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卢滢嗤笑了声,“伶牙俐齿的丫头,死到临头还嘴硬,人家都跟她抢夫婿了,还装什么淡定。”
许月落叹气,耐心劝导,“子晔,唐姑娘言语间如此伶俐,她若有心,那杜姑娘必被羞辱的体无完肤,可她没有这么做,足见其通透良善,你言行不可太无状。”
卢滢垂眸应了一声,不再恶语相向。
“言午,去给我拿把伞来。”
“你要干什么?”卢滢惊声道。
许月落一笑,多情目忽生桀骜,“反正我平日行事随性惯了,今日不过是看不得佳人蒙难,世人又能如何说我,我又在意什么,左不过不比她暴晒三个时辰难捱。”
“你疯了,那是有婚约在身的姑娘。”
“她与那柳公子,非一路人。”
“那你干脆把她带走好了,还跪在那干什么?”卢滢怒极,口不择言。
“她这一跪,是为天下女子,是为了皇帝那个诺言,我若带走她,传出去便只能是段风流艳事了。”
许月落执了伞便走出去,言午寻来的伞够大,可一人跪着一人站着,若要保全唐星沈,许月落的大半肩膀便只能露在日头里。
星沈微微侧目,少年一袭焰蓝锦袍,劲瘦腰身将整个人撑的笔直,身高腿长,往她旁边一扎,影子都能覆她半身阴凉。
许月落声音很轻,“唐姑娘。”
星沈抬眸,探入一双漆黑的眼瞳,少年睫羽微动,眼底有细小的风流,将他的眼眸冲洗的如同雨后山林。
灿若春花,生机勃勃。
少年错开半步站定在她身后,伞斜的厉害,“我同你一道。”
星沈目光怔怔,半晌才低敛眼睑,心中涌起一丝难明的感慨,这个人,若是做个骗子,恐怕连瞎子也不能幸免。
筵席散时,星沈仍跪着,额发间已满是晶莹汗珠,目光却坦荡望着前方,身侧的锦袍少年通身气势更是贵不可言,他单是立在那里,便无人敢投去轻视的目光。
卢滢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少女单薄的脊背打的笔直,夏天衣衫薄,背上已经被水渍浸湿一片,少年便掀起锦袍的衣摆,一刻也不肯放下,牢牢挡住旁人的窥伺。
那同样挺拔的两双脊梁,立在一处,仿若天生的相融相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