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中,仁泰帝姚珏稳坐上方,眼下一片长久纵欲后的乌青,他原本有三分心思花在听朝臣吵架上,可这架实在吵了太久,他只好单手支着头继续听,眼看着眼皮就要阖上了。
“陛下,自古阴阳相协,便是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女子入仕,于阴阳不合,于社稷无益,恐使社会失序,还请陛下三思。”
这人话说的精简,声音又冷,仁泰帝暂时清醒了下,睁开眼瞧了瞧,站在下方俊秀端正的跟杆竹子似的少年郎正是今年三月的新状元,柳愿思。
“柳大人这话就不讲道理了。”
皇帝还没发话,一道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少年抱臂站在原地,迎着诸多目光回望,眸底笑意不深,眼睫长的有些异域味道,瞳色墨浓却全然清亮,仿若天地精华凝成的两滴雨露,再多讽意也因这双眼睛遮绕消弭,毫无真情亦显温煦。
“不知世子殿下有何见教?”
柳愿思拱手与他见礼,许月落笑了声,从人群中走出来,朱红锦袍显出一身清绝矜贵的少年气势,九天仙鹤般恣肆,他抬手扶起柳愿思,“柳大人是今年三月才科举入仕的吧?”
柳愿思抬眸,“是。”
“柳大人可是生来就会进食,睁眼已能识字,落地便是状元?”
许月落这话问的才叫不讲道理,只是少年意气可贯长虹,围观者多有好事,仍不敢迎风而上,于是柳愿思只能答,“自然并非如此。”
“那柳大人怎么会这些?”
“有长者看顾,先生传道。”
许月落终于点点头,眼底笑意真了半分,眉宇间愈加英姿勃发,显出一种深刻的俊朗, “既然你要做什么,怎么做都要人教,为何女子要做什么,怎么做就是天道阴阳所定,若是柳大人生下来便被按照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教导,是不是也就更适合做一个女子?”
柳愿思被突然的发难钉在原地,他显然并未想过还有这等说法。
少年人身形尚显单薄青涩,却已生得一副凛然风骨相,他低睨柳愿思,眉弓微垂,眼睑半阖,引出一点说不清的冷意,温文中裹着静谧,“柳大人,女子主内,究竟是天道决定她们只会主内,还是世道没好好教导她们?”
柳愿思沉寂下去,谏议大夫程至澜跳出来反驳道,“殿下,话不是这样讲的,男子于治国一道资质本就强于女子,女子体弱,方才适宜做那些轻松的活计。”
许月落转身的功夫变了张脸,没了面对柳愿思时那种冷淡,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姿态,“原来如此,可女子从来都未参加过科试,程大人便能未卜先知?还是,程大人其实为人煮饭缝衣侍奉过?”
程至澜脸色涨红,狠狠甩了衣袖,“世子,我们就事论事,你何以折辱老臣?”
“我如何折辱你了?”少年端的是笃信好学,生的是仙姿玉容,反讽起来姿态也实在超然物外的过头,“还是程大人觉得煮饭缝衣侍奉人起居是低贱的活计?”
“好了。”上头那位撑着金椅也只抬起半拉骨头,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女子终归是要嫁人归入后院的,能翻得了什么天,满朝文武为此事喋喋不休,成何体统。”
“陛下圣明。”程至澜喜不自胜,仿佛闻见了肉汤的狗儿,拱手拜礼间还不忘借机向许月落投去挑衅目光,许月落唇角微挑,程至澜眼皮跳了跳,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见少年撩袍拜倒一气呵成,话里的水分能淹了龙王庙。
“陛下,程大人方才问候臣的全家。”
程至澜预备的一嘴话险些将自己噎死,还没等他顺过气,那少年身旁另一个混世魔王也咚的一声拜下去,言之凿凿,“臣也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程至澜装模做样大半辈子,被两个半大少年气得胡子翘起来,“黄口小儿,休要胡言。”
许月落扫他一眼,上半身挺得笔直,“舅舅,他还在骂。”
仁泰帝脸色一僵,不动声色横了眼许月落,目光落在卢滢身上,“卢爱卿,你方才说你看清了?”
“是,陛下,”少年一脸认真,“我方才瞧得清清楚楚,程大人借着袍袖遮掩朝世子殿下呲牙。”
不知是谁噗呲了一声,金殿上不断响起细碎的咳声,仁泰帝对着两张倔脸愈发惦记午膳的布菜美人,转头就将满腔怒火喷在了程至澜身上,“言行不端,罚俸半年,滚出去。”
仁泰帝挥手示意散了,许月落却仿佛没看见,跟块地砖镶在大殿上了一样,仁泰帝咬碎了半口牙,问他,“你想怎样?”
许月落这才抬头,“朝中究竟为何不能有女官,我母亲…”
“你跟朕滚到清泉殿来。”
仁泰帝拖着袍子头也不回地走,群臣看了这半早上的闹剧,心里对麓国公府这位世子殿下作天作地的本事又开了一回眼界。
惹不得啊。
姚珏盯着快跟这清泉殿的柱子融为一体的少年,心烦意乱的紧,“你有完没完,谁允许你在朝堂上唤朕舅舅的,谁又不让你坐了?”
“臣不敢。”
姚珏抄起砚台就砸过去,碎瓷四处飞溅,在少年眼下割开一道血痕,也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我看你都快把我的朝堂掀翻天了,一点委屈受不得,文武百官哪个的胡须没被你拔过几根,你看看,外面现在还有人待见你吗?除了卢家那个混账东西与你臭味相投。”
“你别说他…”
“你还护上了?”姚珏拔高了声音,“滚出去,朕不想看见你。”
许月落扭头就走,姚珏接过大监递来的茶,低头啜饮,忽然出声问身边人,“顺辉,你说,许月落为何这么执着于女官一事,他从前可未对任何事如此上心过。”
“陛下,奴才记得,再有半月便是长公主的生辰了。”
姚珏眯了眯眼,“你是说,这是长公主的意思?”
“奴才不敢妄言,只是长公主是大宣开国以来除孝仁懿皇后外唯一一位女官,又听闻世子不知因何缘故惹了长公主,已经一连几月都入不得公主府的门,或许,才出此下策。”
姚珏捏着杯子,他虽已登基数年,早就是这天下名副其实的主人,但每每想起这位长姐的名号,还是控制不住妒恨。
姚瑄,先帝连国号都舍得赐给她做名字,若她生作男儿身,先帝恐怕能为她亲手屠尽自己的子孙。
可惜,她是个女子。
先帝离世时留下遗诏,给了她万千殊荣,可这万人之上的位子终究还是留给了自己,连他都没有想到先帝的绝情,数年荣宠,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把戏罢了。
她只能做那笼中的雀儿。
姚珏畅快地笑起来,扭头吩咐顺辉,“从库房中挑些物件大张旗鼓送到公主府去,就说是朕赐给世子的。”
顺辉低眉顺眼,“是,只是这样一来,世子殿下的气焰岂非更加高涨,恐惹诸位大人心中不满。”
“朕要的就是这份不满,朕还要遂了他的心愿。”
“陛下,”顺辉替他揉着肩,“陛下若是只为了朝臣与世子离心,何必如此抬举?”
姚珏摆摆手,“此事已经吵了大半年,朝中声音渐渐大起来,民间也多了不少意见,朕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又何妨,反正结局都如此。”
许月落出了宫门,卢滢坐在车辕上,见他出来立刻跳下来,走近了才看清他面上血痕,黑了脸,“老匹夫对你动手?”
许月落勾唇笑笑,轻握他的肩,“说话越来越不挑地方了。”
“言一言午就在不远处,没人会靠近。”
“回去说。”
金陵角落的一处宅院里,绿衣少女正专心侍弄手下一株其貌不扬的小草,忽然有人连声唤她,少女回眸去看,身着鹅黄小衫的女子一路提裙小跑,莹白的小脸上已经沁出了汗珠,眉头和唇角都紧紧拧着,焦急的目光边往院子里逡巡边唤好友的名字。
少女神情一软,拿出帕子擦净手,斟了杯凉茶笑吟吟递给好友。
“阿容,何事这样着急,连你都失了分寸。”
女子眉头还未解开,幽幽看着星沈,目光瞧得人心慌,好在她并未卖关子,“星沈,此事关于你,今早我开门营业,便听闻你与柳大人的公子,那位今科状元郎订了亲,你可知此事?”
这话说来也是好笑,竟要问当事人是否知晓自己的婚事,但星沈的回答却没有令玲容失望。
“我不知。”
玲容忧心地叹了口气,星沈却很淡然,还取过玲容绑在衣襟上的丝帕,细心替她拭了颊上的汗珠。
“看你急的,那位柳公子登科及第,传闻相貌也是端正潇洒,更有柳大人这样的家教,想必世人都该觉得是我高攀,何苦你急成这样。”星沈挑了眉,眸里藏着笑意。
玲容睨她一眼,“旁人不知,我还不知你,天下男子,别说一个状元郎,就算是王侯将相,若你不允,便个个都配不得你。”
星沈倒真不知好友如此想,她作势揖了一礼,“承蒙玲容小姐看得起在下。”
“谁要同你闹,我说的是正事,我知你不关心这些俗事,可这婚契如今已是满城风雨,背后不知藏了多少夹枪带棒的话要说给你听,又不知遭了多少人嫉恨,这一切都并非你本愿,你该如何是好?”
玲容又环顾四周,心凉了半截,她与星沈同为家中嫡女,虽然父亲素日家教森严,可一应吃穿用度从未苛责,星沈的院子却一个仆役都没有。她可知道,西边那位当家主母的院子里真是前簇后拥。
“阿容,这桩婚事我还要去问过父亲才知原委,你莫要焦心,我总是有法子的。倒是你,前几日才说家中打算为你议亲,可还顺利?”
玲容神情微滞,笑容比方才少了两分舒展,“我母亲早逝,父亲独自拉扯我长大,婚姻之事自然由他全权做主。营商于大宣是最末流,我是富商之女,背后财富可以买来一时虚情,却难购得永恒真心。我这些年在父亲的教养下,除略知些商经外再无所长,只愿觅得一良善之人,安稳度日而已。”
“阿容,其实你…”
“好啦,”玲容拉过星沈的手握住,“星沈,我没有你那样的志气,只想守着我父亲安生过日子,他开心我便开心。”
星沈只好就此岔开话题,同玲容聊些开心的事。又待了片刻,玲容要回,星沈送走她,略坐了坐,便起身去了父亲的院子。到的时候,唐诣正在和赵氏用膳,见她来,假意招呼了两声便不再言语,任由她站着。
星沈干脆告禀了一声,进了唐诣的书房。唐诣进来的时候星沈已经看完了半本游记,她站起来,敛眉喊了声父亲。
“你有什么事?“唐诣语气生硬,不像在跟女儿说话,倒像在跟下属交流。
“我来问婚约一事。“
唐诣眉头紧皱,“柳家已经是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夫家,若不是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你以为这便能轮得到你?“
星沈直视着唐诣的眼睛,“我不愿意。“
唐诣抬手摔了桌上的茶盏,碎瓷声惊得门外的人脖子一缩,赵贞云转了转眼珠子,推开了书房的门,脚还没踏进来,甜腻腻的声音已经飘进来。
“老爷,星沈还小,动这么大的肝火做什么,星沈,你也是不懂事,你爹这样的苦心,你非但不谅解,还要气他,他这个人就是嘴巴硬,还不快给你爹道个歉。“
星沈垂下眼睫啧了声,除了点懒得应付的烦躁,心里生不出一丝波澜。她目光越过赵贞云直直落在唐诣身上,沉声喊了句,“父亲。”
唐诣一僵,挥手示意赵贞云离开,赵贞云攥紧袖子咬咬牙,背过身斜剜星沈一眼,故作高傲的姿态倒真像只大公鸡。
星沈平静地侧过半个身子让她出去,在金陵唐家的这几年,赵贞云对她不算善待,除了一扣再扣她的月例,倒也做不出更狠毒的事,她自己既然有存活的法子,自然不将这些记在心上。只有一点,赵贞云平日里一张嘴就拖长腔,唱念做打的功夫恐怕连戏班子里的头牌都要喝彩,真是吵得她头疼。
书房中只剩下父女二人,唐星沈说话不再顾忌,“父亲,这婚约是怎么来的您比我清楚,我现在只有一句话,把婚契交给我,我给您三个月的时间攀权附贵,否则您别怪我掀了这棋盘。”
“你,你,”唐诣像被踩中尾巴的猫,胸膛一下子气得抖起来,点着星沈的手指恨不得戳到她脸上。
星沈早料到他的反应,在原地站了片刻,冷肃了声音,“父亲,两年前我选择随您进京的时候您就该明白,我并非对父母爱护心存贪恋,我是为了金陵城这一方更广阔的天地而来,您非要那金碧辉煌的仕途,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但任谁,都不能挡我的路。”
唐星沈目光隐有浅淡血色,话中更是不为瓦全的气势,唐诣被惊得一时无语,沉沉跌坐在木椅上,神色晦暗难辨,像被人反复涂抹篡改过的画卷,脏的看不清半点本来的模样。
从下人手中接过契书,星沈转身欲走,背后传来唐诣的警告。
“三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星沈头也不回。
许月落上朝的惯例是凑在卢滢旁边打瞌睡,下了朝,也和卢滢扎在一块,两个人跟在百官后面慢慢往下踱,卢滢冷眼瞧着一堆人凑上去跟唐诣和柳澄明打招呼,唐诣那张老脸,笑得皱纹都铺开了。
卢滢不屑地冷哼一声,干脆停下来抱臂上观,许月落见他停下来,也看过去。
“寒门贵女啊。“卢滢感慨了一句,话里话外皆是嘲讽之意。
“阿滢”,许月落语气稍沉,“走吧,今日有要事。“
卢滢立刻收了吊儿郎当的恶意。
世子府,先于他们二人一步的顾劼已经坐在院子里等了半晌,见他们来,也不起身,斟了两盏茶。
“言聿,我前些日子借着机会往诸郡百州走了一遍,同家里的铺子都打了招呼,地基已经选好,东西也都在采办,只待朝廷松口,学堂很快能建起来,第一批学员的束脩全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