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出炉的记忆。那时,面对狼女这一番堪称恶毒的发言,在酒吧拖地的瑞德·斯普林竟沉吟片刻,说:“好。”
海鸥终于俯冲下来,我猜它们要让我滚出去。黑白色羽翼织成严密的帷幕,遮天蔽日。又是一个电影般的转场。梦境主人曾经爱看电影。
一尊四米多高的灰色石像掀开帷幕,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来。咚、咚、咚。另一尊同样高大的石像随后也从右侧掀开帷幕。两尊巨像并肩站稳时,整座小岛都要被它们踩踏了。我抓牢身边凭空出现的一棵树,哦不,那是一把直挺挺的巨型步枪。
这是……?
“我的外公外婆。”一个年幼的童声说。
我大吃一惊,扭头去看。从天上飘下那件蓝织布披肩,拢在一个忽然出现的女孩身上。她有着标志性的斯普林家族的红发,却更加黯淡。
“你是瑞德·斯普林寻找的侄女。”
女孩站得离我很远,单单从身高看,她估摸有七八岁。她合拢披肩,海鸥衔来她的声音:“那是曾经的事了。”
海鸥不是合格的话筒,或者女孩的声音是某种致幻剂,它钻进耳朵,让我几乎想在梦里又睡过去。她仍说着,嗓音轻得像飘带:“敲敲它们,敲敲我外公外婆的外壳。他们一辈子没有踏出海岛,在这里生,在这里死。梦很有趣,梦里他们是一对搬不走的石像。那么沉重、那么固执……但你敲敲它们,快去。”
我走向两尊粗糙的石像。它们的面容被海水腐蚀得一片模糊。轻叩凹凸不平的石像,引发中空的回响。它们破碎了。
比鸡蛋壳还要脆弱易碎,裂纹散布开去,将天幕也一同震裂。
“是空洞,”女孩说,“是空虚,是缺失。”
石像内部的空洞里窜出一团黑雾。啊,不需要狼女在我身边,我都能闻到那是什么:灰烬。燃烧殆尽,空无所有。又是两个陷入病态的老人!缺失导致了绝望,而绝望闻起来像死灰。他们是瑞德·斯普林的父母,所以,这果真是一种病症,甚至还能遗传给后代?
那裂纹一直蔓延向脚底劈裂了海岛。我一个踉跄,很快在崩塌中失去平衡。
“但他已经不再空洞,不再空虚,不再缺失了。”
披蓝色披肩的女孩稳稳站在开裂的石块上。作为这个紊乱梦境的片段,她镇定得像个旁观者:“所以,告诉他,求求他,不要,不要,不要再来寻找我……”
梦中,那波浪起伏的蔚蓝海洋顷刻间开始奔腾。海浪越积越高,把海面上破碎的小岛拍得上下颠簸。如果直接跌入这片海洋,是会醒来还是淹死?
可高耸入云的巨浪忽然……转过身来?比天空还庞大的海伦娜露出气恼的表情,声音响彻云霄:“好呀,你们一个个都在睡大觉!”
根本没有海洋。那波澜壮阔的,围绕海岛的,是海伦娜波浪一样的蓝发。
咚!我摔下吧凳,差点撞断尾椎骨。吧台上睡得东歪西倒的另外两人齐齐惊醒,睡眼惺忪地迎接酒吧主人海伦娜批判的目光。
“睡懒觉是要扣工资的!”
我的头还晕着,阿比盖尔则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工资……我俩是你的股东,所以你只能扣他的工资。”她指指对面的爱尔兰服务员。
真好,没人扶我。我艰难地爬起来,也看向方才梦境的主人。初醒的他捂着额头,眉头紧锁。
海伦娜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员工:“噢,瑞德!你梦见什么啦?”
“……一些荒诞的蠢事。”
我捂着腰坐回阿比盖尔身边:“怎么没在梦里看见你?”
“我睡了个好觉,没做梦呢,”她又打了个哈欠,“有什么发现吗?”
家族性抑郁、空洞与空缺、灰烬,梦里的女孩……可说的事和要传达的愿望有许多,冷不丁都被海伦娜的灵机一动打断:“不能扣你们的工资,但我还是公主,公主可以对臣民处以鞭刑!”
突然的封建极权复辟把我们震住了。在我看来,瑞德·斯普林的面部活动连抽筋都算不上,海伦娜却鼓起掌:“你笑啦!真好,那就由瑞德来行刑吧!”
“休想!”狼女一跃而起,跨过吧凳拔腿就跑。海伦娜急急追了上去。酒吧三三两两的客人为她们起哄。喧闹中,我想起梦境里的红发女孩,那是瑞德·斯普林执念的投射,潜意识里的愿望?
“我似乎遇见了你的……”
“我知道。”
我们不再说话。爱尔兰人低下头,无言投入工作,将一盏盏啤酒杯擦拭得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