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旬十日的时间,乔汾送来了那一堆已经收拾妥当了的卷子,最上面的十来份儿,大抵是一甲登科的候选,究竟谁能上殿面见皇帝,谁又要划到二榜上,就全靠小殿下的法眼了。
陆审确原是没资格看这些的,白日里出去在卫御寺看文书的时候,小殿下已然见得了诸位大臣,想必这些事相关的建议也已经有了,但是程霁白私心里,还有那么一两份儿拿不准的,也就在这时候病急乱投医让她看了。
宫里的蜡烛燃的很亮,程霁白一双温和的桃花眼只盯着卷子看,似乎对于这种决定人官职起点的事儿迫疑虑。
能上殿面君王的,将来入里了朝,难免要高上一级,若是随随便便就划拉掉了个栋梁,他良心上自然过不去。
殿门已然阖上,周遭的侍女们都低着头,一言不发,生怕扰了主子思绪回头叫宫里管事儿的责罚,偏生后桐胆大,他在前不久因着得用,升了品阶也能近身伺候小殿下了,连着衣服也换了一身,此时正端着一杯茶,送到了他手边,又什么都没说悄声退开了。
“臣学问粗陋,识得几个字而已,您真让臣看这些,未必能答您的疑,解您的惑。”陆审确不想掺和这事儿,只推辞了这么一句。
“没关系,能读文章的话,这些策论你看看哪个看着更有些道理也便罢了。”他将拿不准的五份尽数放到陆审确手上。
左手边的七份儿,他手上有一份儿,一直翻来覆去地读,大抵是这一堆里最合他心意的,右边的两份儿大抵是已然无望面君的卷子,至于手上这五份儿......陆审确低头看了看,先挑了字体最顺眼的来看。
虽然字好,但是内容却有些死板,前面经义她乍一看比自己胡编乱造的要强很多,具体阐释也都清楚明白。但是策论里都是些前世在奏折上常有的话,打太极的功夫很好,一点有用建议没有。分明是背书背出来的,她看了一眼小殿下的神色,还是道:“这一位,引用颇多,文辞也华丽,您要是满意,大抵是做个编书修撰搞学问的好苗子,让他替朝廷做事儿,臣估计是做不出什么来的。”
“嗯。”小殿下点了点头,颇为认同地道:“董大人也和你一般看法,乔汾倒是对他颇为欣赏,说是回去当徒弟,磨练磨练性子,将来保护古籍,想来是根好苗子。”
陆审确已然去看下一份了,刚刚的卷子上,字迹好看大方,下一位却着实拿不出手的一笔破字,要章法一点没有,笔还赶上了一根烂的,估计叫之前考试的举子给写得发秃了,又放了不知道多少年,他写字的时候,时不时就要呲出来两三根生硬的比画,写得字也断断续续一截有一截没有的了。
陆审确强逼着自己扫了一眼上面的经义,一眼又瞥见个错别字,与寻常写法相异,也不知晓是他避讳还是分明写了错别字懒得管。
她揉揉太阳穴,觉得额头有一点细微的疼,一跳一跳的,却骤然听见程霁白闷闷地在笑:“我跟你一样,觉得这份儿上不得台面儿,但是他的内容实在是很好的,想来至少是亲眼看过农家人耕种的。况且,来日他要是上奏折,找人代笔也便不影响他做事了。”
“臣知道。”她拿着这纸页到了下首的椅子上坐下来,支着下巴细细地看,突兀地觉得,老师前不久看自己文章大抵也是这么个又来气又惜才感觉,苦笑一下之后,她直接看这份答卷的策论部分。
这人实诚,在策论里面很少有华而不实的句子,分明是针砭时弊鞭辟入里的,文章的开篇甚至有一股大汉风骨在:富民之法,起于农耕,成于王法,圣人有言,‘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则五十者可以衣帛’。而民耕三岁,有一年余粮,五岁小康,三十载有十年之蓄,则不用几辈,通诗书明礼义,何愁国无人?盖民之安,国之才,岂不在陛下一人者也?②
他这种写法,若是换成陛下阅卷,难免直接斩了,可小殿下则是真能听进去后文的人才策略的,如何定法,陆审确细细看了一遍,竟然觉得难得的是个读了叫人舒朗的好材料,忍不住将这页往程霁白留用的那些篇目放去。
“怪不得说汉朝的文章冷静扎实,‘文章千古事’③诚不欺我,这里面竟然全然是些他亲自观察之后写下来的文章,这人,臣觉得他当真得用,若是忽略过于刚直的秉性,他会是栋梁的,您也就‘不拘一格降人才’④吧。”
小殿下刚刚还在犹豫,叫她这句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话说得又笑了,最后却没有怪罪陆审确的隐瞒,只是感叹道:“你并非只读过一两本书,问之,我可不会再信你自谦了。”
陆审确没想到小殿下会揪着这事儿不放:“并非自谦,我向来不求甚解,现下读书皆是悟道,都达不到通晓的水准,谁想到,您能叫我一个惯来是舞刀弄剑的人做看人卷子这种事儿。”
“要是要选出一篇最好的策略,还是孤手上这份最合题。”程霁白稍微抬了一下手,将那页纸叫陆审确看了一眼。
“您这手不释卷的,臣就不与您抢了。”陆审确瞄了一眼,心里便有了数,那页分明是姚清规的字迹,也不知道写了什么,叫人心痒,想必来日叫姚清规背给自己听,又别有一番风味。
她又看看剩下两份没来得及读的文稿,没有如此出格的文章了,大抵在伯仲之间,叫人分不出个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