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祖舜忽“哈哈”两声,环顾左右一番才又看向应云手,始终笑意难收:“不是笑你。你恐怕不知道,他从前叫曲明德,与老夫是同一年的举子,满负才气却无时运,每每错失良机,一怒将自己改名‘不才’。后来他壮年隐退,听说未归故乡,而是去了某处乡间,竟然是你的家乡。你是?”
应云手赶忙接话:“睢川府望江县,学生自启蒙便跟着恩师,受恩师教导。”
邓祖舜抬头,拈须沉吟道:“睢川的风水好,自古人才辈出,莫说前朝,就是本朝的名人、进士,想来在你的家乡声名早已传遍吧。”
应云手为难道:“望江虽归属睢川府,地理上却在睢水最西,最是荒僻无边,学生若非考试,根本无机会入睢川府见识。至于学生自身,不怕老贤相嘲笑,祖上代代务农,字不多识。至学生祖父,靠着数代人攒下小小积蓄得以在县城购置一块小院落,全家搬进县城,父亲才得入县衙开办的官塾,全家终于知晓学问为何物。至学生一辈家中仍旧苦寒积贫,仅能勉强支付学生入学考试等资费,左右来往邻舍与学生家一般无二,实在无力结识高门大户、进士之家。”
邓祖舜常吁一气,言道:“当今朝廷网罗天下英才,不以出身论高低。你敢于报名进士科,不走机巧之路,便是你的能力不虚,大好前途只在眼前,再不须妄自菲薄。”正在训诫间,忽然他旁边一人上前,向邓祖舜低声进言几句。邓祖舜转而道:“差点忘记了。老夫派去请你的人离开,你尚未到来时,翰林宋学士邀我过去,我说且等一等,我这里要招待一位贵客。这一等,与你越聊越投机,就把人家晾在那边了。”
应云手知这是惯见的赶客之词,忙要致歉告辞,谁知倒被邓祖舜上前一把拉住袖子:“你若走了,单凭老夫的薄面可是不成。他是翰林学士,你们总要见面,难保他将来还是你的老师、上司,有老夫担保举荐,还没有别人作梗,这样好时机,为何拒绝。且待老夫更衣,咱们一同过去。”
宋青台,时年四十八岁,正在沉稳干练年纪,浑身清瘦俊朗一如少年,鬓角额边掩不住道道纹,熏染的满面书卷气遮不住眸中精光。听派出去的人回报说老相国携了新科第三名状元过来,宋青台早早亲迎到大门外,不多时,就见到邓祖舜常乘的那辆马车缓缓朝着自己这边而来。宋青台赶忙迎上去,先拜见老相国,又欣喜开怀地携了应云手,三人一道进府。
待客人落座,宋青台将应云手再一次上下打量,越打量越满意,满口不绝地赞叹道:“陛下与老相国果然眼力非凡,好,实在是好。我这陋舍当真委屈了应进士一身气度,若立于老相国的疏篱小筑中,临池凭柳御风,简直就是一幅绝佳的雅士图啊。”
邓祖舜笑打趣道:“方才这情景可不是跟你所言一模一样。你也无须自嘲,想当年,你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只是如今事务繁忙,害你略显几分憔悴罢了。”
宋青台又询问一番应云手家世,不住赞叹道:“实在难得。”忙又转身吩咐道:“今晚留老相国与应进士在家中小聚,将新春时陛下赏赐的那坛酒启封吧。”
应云手这时才反应过来,惶恐道:“学生实在不敢,恐有违老相国与学士美意,万一因醉酒耽搁了明日的事,或是人前失了仪态,岂不辜负老相国与陛下提拔苦心。学生,学生出来时未向同乡并那二位兄长告知,此时他们还不知如何寻我呢。学生就此拜辞。”
邓祖舜忙道:“你看看,你看看。宋学士,你将这孩子吓到了。”
宋青台忙笑着致歉,又再三解释挽留。
应云手被翰林学士、两朝宰执围拥着,满心怀疑此等好事为何单单落在他身上,当下难辨其中虚实利害,只想着回去找那二位比自己年岁长、阅历深的状元讨一个主意。他听着那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心底颠倒思索个走脱的理由,忽听外面一声报:“老爷,外面有个青年军爷,自称是您的外甥,从南方回来,想要拜见老爷。”
应云手不待宋青台反应,赶紧接话道:“原来学士家中还有要事,学生冒昧打搅已是不妥,空手登门更是无礼,改日自当备礼再拜学士。今日多谢老贤相教导,学士邀相国必是因着要事商讨,学生实不该听,今日就此拜别。”边说边作揖,朝后慢慢退。
宋青台仍旧笑意盈面:“也罢,应进士既已登科,早晚与宋某成同僚,况且还有一月期集,相会自是不远。来人,好生送应进士回去。”
应云手再拜谢道:“不敢。这次上京,本来想着给家中捎去些京城物产,前些日子一门心思在考试上,明日之后又要学习着筹划期集诸项事宜,惟今日有些空闲,我一个人四处逛逛,采买些东西去。”
宋青台只得言道:“甚好。准备什么日子往家送东西,务必提前告知,我欲与应进士结交,也想准备一份礼物送与家中。”
应云手满口答应下,转身由此间下人引导着离开宋青台府宅,直至走出大门,方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