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里面挤满了人,既有澜袍,也有白衣,大家簇拥在一处,反倒显不出谁来。元旬拉着元时回到贡院,夹杂在人群中,十分不惹眼,谁也未曾多看。
元时到底有些不放心,担忧应云手食言,抑或担忧他未有如此能力,不能说动贡院里的人留下他兄弟。况且他看见贡院如此布置,里面却不关他丝毫,心中更是来气,不愿多瞧一眼,因此一进来先寻应云手,谁知寻了几圈也不见踪迹。元旬经人引见,终于见到与应云手同时出来的第二名状元郎琼。
郎琼道:“你就是小阿手提及的同乡啊。他被人请走了,不在贡院里,这时候出去,估摸着要晚饭后才能回来呢。”
元旬当即就认出这副嗓音,就是方才打断自己与应云手谈话,拼死拼活喊走应云手的那个,本来心底一重嫌弃,再听这话,也不知是应云手是真的不在,也不知是借故躲开,只面上不好显露,仍旧直白问道:“却不知阿手出门前可向兄台交代过我兄弟的事?”
郎琼爽快道:“他说了。多大的事,不用这么惦记。他已经要下一间大屋与你们同住,眼时人多眼杂,待晚饭后,你们将行李并阿手的行李都搬进来吧。到时自有人引导去里间。”
元旬仍不放心:“阿手被何处请去?兄台同为前三甲,为何没去?”
郎琼道:“来人是这里面的张大人引到阿手面前的,只说请应进士,没说请郎进士。”
元旬这才作罢。
郎琼与他俩不熟,不过卖应云手一个面子,交代完就随口编句话离开了,元家兄弟自去贡院里外游逛。
郎琼并未撒谎,方才元旬与应云手交谈时,郎琼忽而大声寻找应云手,就是这个缘故。郎琼与奚世纶本来在一处,俱在贡院中厅,忽然本处的张大人领着五六个人进来,看穿戴打扮非是贡院的,亦非寻常人家。张大人见只有他两个,张口即慌张要寻应云手。奚世纶瞧着对方,面上立时肃穆,面轻侧向郎琼,低声道:“快寻他过来。”郎琼听对方只在一瞬间,音调都变了,立时明白,不管不顾地出去扯开喉咙就喊起来。
应云手循声而来,也是只认得张大人,不认识来人,但听来人里领头的说了几句话,张大人在一旁时时附和,晕头晕脑跟了来人就走。马车就停在贡院门阶下,出贡院就登车,直至马车行了一程,应云手方大梦初醒般问道:“敢问阁下是哪里,带我欲往何处去?”
来的一群人中那个领头的与应云手同坐于车上,见问笑回道:“方才面见应进士时,想是周围嘈杂,我等未讲明白,应进士未听清,我等在邓公身边,受邓公之命前来相邀。”
应云手一下愣住,思索了半天,又不顾礼节打量一番来人,顿时惊悸不敢多言:“便是那位历经两朝的老相国?”他隐约猜到今日在大殿上回身注视他的是哪个了。
对方仍旧笑眯眯的:“正是。邓公原话,昨日殿试邓公便注意到阁下,身姿挺拔,进退不慌,清隽独立如鹤,虽说初次入宫,逢此大事竟举重若轻,若非心中有丘壑,焉能如此,今日成绩公布,果然不错。邓公慕贤若渴,更喜自己眼力不错,因此趁着今日特地命我等请阁下过去一见,否则后面数日应进士状元三个住在贡院中一同筹划期集事务,未必能抽出身来。时间仓促,且诸多学子俱在一处,进退不便,礼数上难免潦草,恐怠慢阁下,还望阁下见谅。”
应云手想自己哪里是心中有丘壑,分明是才学有限心中无物,因此不似其他人一样紧张,就怕一时见了当朝的宰相,三两句话便露出根底,却又推脱不得,惶恐更兼无奈。
马车行了一时,终于停下,众人请应云手下车,应云手知自己已走到见识之外的境地,惟有处处留心。他下车的地方,一道乌漆门半开,上面一道清灰石楣,楣之上镌刻着“疏篱小筑”四字。门房得到消息,早都出来恭候两边。顺着人影望进去,里面不似衙门肃穆,不似家宅热闹,株株春花已绽,稍远处轩廊错落,中间露出玉栏粼粼绿波隐隐,好个清幽所在。那人至此,引导应云手步步向里,进入一间临池塘的轩室,里面一名须髯皆白的老者,果然就是白日殿上所见紫衣澜袍之人,眼下换回一身鹤灰卍字纹家常,衣料依旧光滑粼粼似水,领口微敞,腰间系着紫檀色宫绦,正坐在临湖窗下,眼轻闭,手里轻轻把着一件白玉壶,不似睡眠,倒似陷入心事中。湖上和风入窗,微微拂动老者须发,落在应云手眼中,好似那蓑羽的白鹭,绝乎于尘世。
殿试结束,邓祖舜终能回到家中,想起今日之事,未进家门,先遣人回去报个平安,自己带随从去了外宅花园。一切安排妥当,邓祖舜闭目养神等待消息。听到底下人回报,邓祖舜才缓过神来,抬头就看见应云手已到身前,正恭敬作揖,忙起身上前要扶起,未起身已现笑意。待见过应云手,邓祖舜“呵呵”笑道:“殿试当日老夫就与同僚打赌,说老夫此生识人未曾走眼,不必问你的家世成绩,便知是瑞凤祥麟之才,再不会错。”
这一句说得应云手更加羞赧,未开言先涨红脸。
邓祖舜略收敛神色,将如何取中应云手的前因后果描述一番,末了谆谆道:“今日老夫说给你听,是希冀你能体谅陛下苦心,不负朝廷与陛下的期许,莫要多思了。说起来,你的授业恩师是哪位大贤,老夫可认得?”
应云手老实回答:“恩师已愈古稀之年,尊姓曲,大号讳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