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舒抬头看了看天色,活动活动脚腕,念着“不到长城非好汉”,拎着袍角就上了山。
黄昏之时,战鼓在翠山脚下响起。
府军数万,义军数万,临着洛河,挨着翠山,面对面站着。
府军有阵型,义军也不乱。
孟昌提着枪,骂道,“黄口小儿,还妄图占领洛城,简直痴心妄想,还不束手就擒?”
桑决手持长刀,压着手腕间的颤抖,而刀柄上黑绸随风轻动,像蠢蠢欲动的狼尾。
开口道,“高低未决,胜负未分,此话为时尚早。”
“野寇休得狂妄。”
“莫废话,来战!”
两军顿时向对面拥去,由边军组成的府军善战,骑兵突刺,步兵格挡,桑决亲自训出来的兵竟能与之僵持片刻。
半个时辰后,义军还是渐渐显出了弱势。
忽然一道响箭的破空声传来,邓畅将刺死的士兵踹开,抬头疾呼,“将军小心!”
响箭落地,竟没了箭头,邓畅近乎嘶吼,“将军!”
桑决收了刀,捂着汩汩冒血的肩头,身形晃了晃。
“撤退。”桑决说完,跌落马下。
约定好的口令传来,那些来充数的两万新兵按照定好好的路线,四下撤退,如鱼得水,滑不溜手,在府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没了踪影。
而另外能战的几千精锐则往山麓上去了。
邓畅深知桑大哥一受伤,他们后续定然坚持不了多久,恐怕无法按照计划里平安撤离。
孟昌发现了不对劲,正命人放弃追逐逃兵,而是往桑决这边包围过来。
邓畅道,“将军,我去求援,让元帅派人来救你。”
康萍却从旁冒了出来,“桑将军受伤,万一你回不来,我们五千精锐岂不是都要葬在这?”
邓畅不想与其纠缠,只问道,“我不去,谁去?”
康萍道,“自然是我去。”
“你能行吗?”
“我可是带过兵的,我不行,你行吗?”
桑决睁开眼,缓缓起身,说道,“康萍去吧。”
康萍扯过一匹快马,就这般骑走了。
邓畅心里觉得不踏实,看了桑决两眼,终是没再说话。
拾起刀,看着渐渐靠近的府军,桑决道,“我们也上山去。”
翠山山麓间有一隘口,桑决的作战计划里,便是将府军主力引上那道隘口,把他们拖住,拖死,拖到子时。
现在才刚入夜,桑决闭眸再睁开,却驱散不了眼前血色,身体如今沦落到这般景况,那里恐怕要成为自己的葬身之所了。
桑决咬牙拔出箭头,心跳如雷,呼吸粗重,却抬脚跟上去,不曾有丝毫耽搁。
他们且战且挡,且挡且退,与府军周旋之久,却迟迟不见援军动静。
没人想到,康萍并没有去找援军,而是径直往亭山大本营去了。他做着桑决今夜会死的好梦。
想不到桑决这么轻易就中了箭,也不枉他连夜以羊叫刺激他。
余部到了隘口,桑决命前锋准备好巨石和羽箭。
他沉声对余部道,“今日我等恐怕要命殒于此,诸位可有后悔的?”
“我不后悔!”
“我们都不后悔!”
“跟桑将军一起死,值了。”
“……”
桑决透过眼前的血幕看着手下们坚决的表情,点点头,缓缓靠着石头坐下,却将长刀冲向外面,等着斩来人。
“他们在那里!”
孟昌抬头,看向那隘口,冷哼道,“雕虫小技,待我拿了他们主将,回去给兄弟们请赏!”
府军士气更加高昂,正做足准备,要一股脑攻上去拿下贼首。
却见刚刚昏暝下来的天上炸开一朵金花。
孟昌眉头一皱,“不打了,下山!”
莫非是主城有变?孟昌深深望了眼义军的年轻将领,虽然不甘将人放过,却还是听那急令的召唤,下山而去。
邓畅扒着山沿,“他们怎么撤了啊?”
桑决眼前血幕已经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影,如今他只能看到事物轮廓了!
“小决,你要好好活下去……”
娘亲的声音近在耳边,桑决尤存着理智应对眼下,他冲着邓畅的方向道,“既然他们撤了,你带着兄弟们下去吧。”
邓畅犹豫,“我们走了,桑大哥你怎么办?”
“我还有事,你们尽快与元帅汇合。”
邓畅点点头,桑大哥心中一向有数,他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
待人都散了,桑决才捂着胸口跪下,不停喘息着。
他一向怕羊叫,因为这关乎几年前被他压在心底的伤痛。
他从不在人前暴露,却不料,最终还是受害在这上头。
借着眼前最后一丝光,桑决摸索着往上走,走出了隘口,到了崖顶,眼前的光线似乎亮了亮。
别忘了,这可是月圆夜啊。
可怜他看不到了。
桑决展开未受伤的手臂,沐浴着夏夜的月华,闭上双眼,缓缓向前。
却听到一声呼唤:“且慢!”
腰带上传来拉扯力,桑决向后栽倒,滚了一圈,又被一双手按在地上。
不等桑决说些什么,只觉那双手在上下游走,对方嘴里还念叨着:
“也就一个箭伤,还好办……”
“不对啊,明明府军已经撤了,他怎么还想寻死啊?”
桑决主动道,“我看不见了。”
裴舒“唔”了一声,“看不见的好。”
桑决:“?”
裴舒暂时还不想出现在桑决视线,之所以现身,还不是怕他真死在这?
裴舒打开随身带的药包,是他托张举人从医馆里搞来的,他取出一包麻沸散,也不管是内服还是外用的,一股脑倒在桑决口中。
失去意识之前,桑决听到清润微凉的声音响起,“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看不见,你也是英雄好汉。”
他忽然笑了,伴着萦来的竹香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