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琼越被汽车接走,王桂英好像总有忙不完的事,并不在屋里呆着。
刘珉之再见到她时,她正跟钱管家嘀嘀咕咕地说话。
钱管家年纪大了,又瘦又干,唯脑后的辫子如旧,又油又亮。他年轻时在京城呆过,见识大,本事高,可惜世道乱,没攒下银子。回漳县后许多人家请他做事,终被刘伯参要到了。这些年来,钱管家不仅管宅里的事儿,还管刘家田里庄子和城里铺子的事儿,在刘家极受敬重。
“二少爷来找二奶奶的?我先退下了。”
刘珉之叫住他。
“钱管家,我昨日在外头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刚回国,学洋人说话的习气儿还没转过来呢。”
钱管家脸色稍缓。
“二少爷说的哪里话,您是主子,何必对我解释?”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我说错了话,自然要认。”
钱管家拱手:“二少爷实在言重。”
他与刘珉之客客气气把话讲通,出去做他的事。
刘珉之讲通了这一个,还有另一个。
夏季已快过完,广玉兰肥厚的大白花朵凋零,只剩小块儿的白色花瓣点缀深绿的树冠。树下的女人严严实实裹在黑色的衫子里,和不肯结束的夏季一样顽固。
王桂英捻着绢子,站着不做声,只用那双黑亮的眼睛看他,疑惑的、好奇的,似乎觉得新鲜有趣,却偏不敢探究。刘珉之莫名想起四年前的自己,那会儿他刚到法国,瞧见另一个世界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软了语气:“抱歉。”
王桂英防备:“做什么?”
“昨晚你在哪儿睡的?”
“客房。”
“……哦。”
刘珉之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父母对这个儿媳都很满意,大哥也在劝,他短期内不敢再提离婚。可王桂英对他来说是陌生人。一个作为“妻子”的陌生人,刘珉之怎么相处都觉得尴尬。
“我昨晚撞见大哥了,大哥没说什么,让早点休息,我等他走了才去的客房,”王桂英主动澄清,“我可没乱说话。”
刘珉之不好意思起来:“我没这个意思。”
王桂英盯着他,用眼神说她不信。
刘珉之咳嗽两声,真诚道:“对不起。”
女人沉默,他乖乖敞开眼睛,被对方审判好几个来回。
似乎终于识别到他的诚意,王桂英轻轻嗯了一声。
刘珉之如释重负,道歉的目的正是被接受。
“我今晚回屋睡。”
刘珉之脑子没转过弯来:“啊?”
王桂英很失望:“你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
王桂英不爽:“你这人真不讲道理。”
刘珉之被勾了火,他最讨厌别人说他不讲理:“我怎么不讲理了?”
“你昨天要我出去睡,今天又和我道歉,那就是觉得我出去睡不对,可我要回去睡你又不肯。”
刘珉之憋红了脸,无法反驳。
“做什么你都不肯,真晓不得你要什么。”
王桂英露出个挫败的表情。
刘珉之理亏,勉强坚持道:“反正我们不能一个屋睡。”
“我又不做什么!”
“不是……一个屋我睡不着。”
王桂英恍然,觉得这个理由可以信服,但她迅速找到漏洞。
“不对啊,我睡觉不打呼的。”
刘珉之泄气,不知道为何,每次与她交流都会偏离主题。
“先不和你讲,我要出去了。”
他匆匆脱身。
时间还早,但刘珉之实在不想在家里呆着。
漳县的新中学全名华新国民中学,校长苏学章是江浙人,原是北大高材生,年轻时参加过五四运动,做过进步青年代表。可惜苏学章毕业后官途不顺,常叹雾深水浊,人近中年,一事无成,于是立志投身教育,种树育人。
正好他听到漳县原校长贪污下马,便设法接了新校长一职,携家眷上任。他刚来,深感县学校的腐朽落后,频频改制。
他开立了外语科目,宣传男女同校,经常请国民政府的官员来做演讲,短短两年,倒真做出了名堂。
“哎呀呀,刘先生来了,有失远迎。”
苏学章面白,微胖,戴方框眼睛,眼睛小但很有神采。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吴语混着京腔,竟并不难听。
刘珉之忙迎上去:“岂敢,久闻苏校长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刘先生不老实,我可不信我的名字能传到法国。”
“父兄信里有提过校长大才。”
他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客套话是越说越没完的,刘先生才回来?”
刘珉之握住他的手:“是,昨日才到家。”
“倒是我不好,没叫刘先生在家里多歇几天。”
刘珉之苦笑:“能出来走走才好呢。”
苏学章引他进学校里,新中学占地面积大,操场都有两个,有个班正上体育课,穿学生服的男女们年轻的熠熠生辉,频频朝他俩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