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青的身体轻轻一震,喉咙像被什么紧紧勒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叫人,跟踪我?”
母亲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俯身,从桌上一叠资料中抽出一张纸。纸上密密地画着线路图、人物关系表,几张被剪下来的齿轮结构草图夹在中间。图纸边角卷翘,显然是常被翻动的那一类,却整理得极为整齐——像一项计划,一种从未被允许存在的沉默事业。
“这些东西,蔚青,你藏得很好,”她语气温柔得近乎悲悯,“你不觉得可笑吗?你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你——那你这些日子又何尝不是在骗我?”
陈蔚青下意识想开口辩解,可所有的言语都像被堵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她瞪着那张纸,好像它就是自己所有的秘密与不安、信仰与挣扎的化身——现在却赤裸裸地暴露在母亲眼前。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从桌上拿起那一沓纸张——上头是她画的线路图、人物表、逻辑电路草稿,还有——最重要的——那一页“关于唐敬微”的分析。
“那么你现在想干什么呢?”母亲的声音仍旧温柔,但里面已经藏不住什么了,“做那些玩具?学那些没用的东西?最后像梁悯初一样——一事无成,老大不小,还孤身一人?”
“那不是无用之学!”蔚青脱口而出,声音带了颤。
“可你用不上!”唐敬微回得极快,语速也陡然加快,“有些人懂戏文、诗歌,可以去当剧作家、当词人。而你爹陈仲云懂这些呢?他懂了又怎样?他只能当陈家的一个门牌,最后还要我给他撑起这家!你明白了吗?”
“我……我不是……”蔚青的嗓音哑了,“我只是……想……”
“想什么?”唐敬微盯住她,“想要选择?想要看看世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那些东西?呵,或许你父亲那时候就不该让悯初过来。”
“不是的!”蔚青忽然抬头,眼眶泛红,“不是因为老师,我——”
“外面的世界就那么轻松?那么自由?”唐敬微像是忽然压抑不住情绪,语调陡然高了,“那小报怎么写我的你没看到?我进了几家门,别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就凭一句子虚乌有的八卦,就能几近扳倒我这么多年打下的局面——你没看到?”
她从未听母亲这样讲话——声音不再是往常那种克制的平和,而是被某种沉痛的东西刺破了。她第一次意识到,母亲那些刀子般的语句后面,不是纯粹的控制欲,而是真正的、无声的伤痕。
她低下头,小声道:“可是……这和梁老师没关系啊。”语气有些发颤,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母亲鬓边——那里藏着几缕新冒出来的白发,比之前又多了好几簇。
唐敬微忽地停住了。她转身拿起那一叠对自己的资料分析,指节苍白。
“你……对他……那些心思…以为我不知道?”她语调极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她像是犹豫了一下,手中纸张轻轻一抖,“我都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对?”
蔚青的心口“咚”地一跳。
她嘴唇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母亲一句接一句地砸下来。
“你还敢私底下去找他?”唐敬微狠狠地抓起她桌上那一叠逻辑讲义,“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一句就像是重锤落下。蔚青呆住了,眼前一瞬发白。她忽然意识到,在她还在试图一点点理解母亲的结构与逻辑之前,母亲早就已经远比她想的要了解她了。
她脑子一片空白,她像是从山上滚落的石子,只能不停的坠落。她几乎是扑了过去,去抢母亲手里的那一沓纸。
“你放手!”母亲声音猛地提高,试图抽回那叠纸。
“你不能——”蔚青嘶声道,“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能这样!”
母亲手腕被她狠狠抓住,两人都没有退让。
“我不是……”蔚青眼神混乱,喘得几乎站不住,说出的话也开始变得毫无意义,“我不是要……我只是……”
“你只是?”母亲眼中露出某种带着痛苦的清明,“‘如果你必须违背某些原则才能完成它,你会接受吗?’、‘你要做的这件事,会被你的家人所接受吗?’……你到底要做什么?把我们陈家卖给那些小报记者,好让你获得你想要的自由?”
蔚青彻底怔住了。
她张口结舌,终于意识到——母亲误会了她全部的动机。而更残忍的是,她根本无法、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解释。
她已经不记得她那时做了、说了什么了,只记得她的情绪如洪水决堤。然后母亲唐敬微猛地甩开她的手,将那一沓纸张撕了个粉碎。
碎纸飞扬,落在空中,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它们飘落在桌上、书上、地毯上,落在她们之间,从未如此鲜明地、不可逆地,划出一条清晰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