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她干脆只从后门走,眼不见为净。
离元宵节还有三天,时洇出现在林辜月家门口,嘴上说的只是赏灯路过,顺便来看看她恢复得如何,实际上暗戳戳地要拉她下楼看花灯。
废了半天嘴皮子,林辜月都在装听不懂。
时洇干脆闯进她房间,直接给她套上羽绒服和围巾,把她撵进电梯。
“你都闷了快半个月了,再不出门,一定又要大病一场了!而且你爸妈不是都去普陀山了嘛,一年从头到尾,你就这几天能好好玩诶!”
林辜月无言反驳,任她摆布。
以前读小学写作文的时候,林辜月会用尽修辞,描绘花灯的精妙绝伦。从微小的细节写到广阔的整体,从脚下踩到的糖葫芦签写到远处的路灯。甚至要一一给予生命,它们低语,吟笑,铁丝一拐弯,笼身一撑起,全是曼妙的姿态。
那个年代,碍于技术,其实绝大多数的花灯都粗制滥造,兔子的眼睛像煮太久的青皮鸭蛋,猴子的手指只有三根,大象的身体像酵母加太多,浮浮囊囊,没有骨节。
这些都并不是真的美,她的眷恋不对人造物,而是对文法。
疲倦的时候,反而更诚实。此刻她眼里,每个花灯都长得差不多,全都一样的很难看。更多感受到的是拥挤的人潮,每个人都像罐头里的沙丁鱼般紧挨着彼此,腻腻地在冬日孵出脸油。
时洇知道她最近不开心,一路上想着法地让她振作起来,但她眼神空洞,无精打采的,让时洇觉得自己像是在牵一个快没气的氢气球。
她们被后面的人推着走,路过了一个翻涌中的海浪花灯,林辜月多看了几眼,突然说:“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她们坐在江边的长椅上,和花灯街差了五六个台阶。背后是熙攘与热闹,面前是死水微澜。
有时候是静坐着一言不发,有时候也会聊聊学校和家里的事情,内容毫无重点。
人烟逐渐消散,时洇说:“对不起,我原本想让你出门,热闹热闹,但是来人多的地方,身体反而更不舒服了吧?”
林辜月摇头:“我没有那么脆弱。”
“真想说‘与你同在’,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儿。你在想什么?”
她松了松围巾,说:“刚刚在想,‘人挤得像沙丁鱼’,这个比喻应该用错了,喻体本体反了。人才是最挤的,不是人潮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而是沙丁鱼挤得像人群。”
时洇怔怔看了她一会儿:“辜月,你越难过的时候,越爱想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用手背贴着脸,茫然道:“也许是吧。”
时洇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放进棉服口袋里。
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好温暖。”
时洇轻轻叹了口气。
两个人接着沉默了,林辜月仰起头,问:“你会想起方爷爷吗?”
“常常。现在,晓琪已经能很自如地和我们聊起他了。”
“挺好的。”
曾经有一扇门,也要林辜月将头抬出这个角度,才能看到顶端。那时候觉得那扇门和天与海一样,没有界限。但时光最擅长的就是让一个无边的东西产生终点。从今以后,想念应当称作悼念,记忆被框定了范围。
也许某日,连天空也会塌下来。
“说起这个,晓琪说她找到了方爷爷的日记本,我找找啊,她拍给我看了——其中有一段说:我从来不信神,可是年纪愈大,记忆俞衰退,当我看着孙女那张幼小的脸,胖胖的四肢,开始发自内心地认为来世、下辈子、天国是很美好的词。我自己无所谓,我对存在与否并没有渴望。可是好像太爱一些人了,所以虔诚祈祷我们永远有再见面的机会。”
时洇赶上了最后一趟公车,拉开玻璃窗,大声喊道:“开心点!”
林辜月挤出一个笑容。
她又一次地经过那副海浪式样的花灯,工作人员在她的面前熄掉了灯,汪洋的蓝瞬间在夜影里变成光秃秃的黑色。
这条张灯结彩的街,等林辜月走到小区门口,已经只剩路灯了,在寒风中冷清矗立。
她从兜里掏出了今晚一直被她设置成静音的手机,一个未解来电都没有,看来爷爷也很早睡下了。
还有一条二十分钟前收到的信息,她从没有见过这个号码。
“我在码头旁。”
林辜月读完后,浑身不知哪来的力气,飞奔跑向有车辆的大街,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我知道是你。一定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