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在课本上学到“奇迹”这个词时,朱老师是这么说的:“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那就叫奇迹。”
当时朱老师叫很多人站起来举一个例子,有的人说是奥运会上的运动员突破极限创造新记录,也有的人说是那些改变历史进程和人类文明的厉害发明,还有人说是巧夺天工、不可思议的名胜古迹。
而林辜月在心里偷偷觉得,她的奇迹没有那么宏大壮丽。
那日叶限出现在她面前,就叫作奇迹。
一个七岁小孩独自搭车来找好朋友的难度系数,取决于这个小孩聪明自立与否,而她眼中的“绝无可能”指的不是这个。
到底是什么,她应该需要很长时间去弄明白,七岁的未解之谜就让十七岁的她回答,大不了还有二十七岁、三十七岁、四十七岁……
现在就姑且当作那天路灯的光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好看,美得像一个奇迹。
国庆返校后的第一顿晚餐,有林辜月最喜欢吃的虾仁炖蛋。
她特意吃得慢一点,好把美味留得久些。
食堂的位置是固定的,吃饭速度一向很快的时洇就坐在林辜月的对面。
时洇今天却很反常,有一搭没一搭地进食。仿佛吃的不是鲜美的炖蛋,而是蜡烛。
趁着老师没注意,时洇突然起身,把碗里的炖蛋扣在林辜月的米饭上,说了句“你多吃点”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辜月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直觉她今天很不对劲,下意识喊道:“时洇。”
老师被吸引了注意力,瞄了过来:“专心吃饭,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她只得忙着低下头,尽量专注于饭盘里的菜。
吃完饭,林辜月端着盘子出来,看到时洇站在食堂门口的公共电话旁,捏着一张电话卡,却迟迟没有把卡插进去。
注意到林辜月的出现,时洇猛然一回头:“你干嘛?”
“去洗碗。”林辜月觉得莫名其妙。
“喔喔喔,洗碗......你去洗碗啊,干嘛一直站在这边啊。”
林辜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得她看不顺眼,但看对面的人一副焦急难耐的样子,便善解人意地没有和她争,直接拐弯走去清洗池。
回来时,电话旁空空如也,时洇已经不在那边了。
也不知道她最后打通电话了没有。林辜月暗自想道。
晚上回宿舍,换睡衣时,几个女孩热切讨论着自己的国庆假期。
“我爸妈带我和我弟去了香港。迪士尼特别好玩,尤其是小小世界,你们以后一定要去!我弟和米妮米奇合影的时候,还被吓哭了,超级好笑。后面我想哄他,排队买了杯可乐,结果太滑了没拿稳,倒了一半在他头上,结果他居然没哭,开始舔身上的可乐。太好玩了。”时洇讲道。
林辜月见她没有傍晚在公共电话边的惆怅,猜她已经把那通电话打完了。
熄灯后,很快寝室里就响起或重或轻的呼吸声。
林辜月在宿舍里总是不那么容易睡着,一躺在床上,就有无数的事情在脑子里翻滚,胸腔也发闷。这个时候她会开始在脑子里编草莓兔的故事,有时候编累了就睡了,有时候却越想越清醒。
今天偏偏是清醒的。
床一阵晃动,大概是上铺的时洇要去上厕所。林辜月懒得睁眼。
直到时洇踩到林辜月的手肘。
“天,什么东西。”踩人的反而先轻喊出声。
“我的手肘。”林辜月的声音轻轻飘出。
“你还没睡啊,吓我一跳。”
“嗯。你要去上厕所吗?小心点,有点黑。”
“我要去找杨奶奶。”
说罢,时洇便踩着拖鞋出去了。
林辜月翻了个身,把脸面对墙壁,把这段小插曲一并抛向脑后。
半晌,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林辜月,我睡不着。”
她一惊,扭头看到一颗卷毛头就躺在她的枕头上。
“你的床在上面。”林辜月好心提醒道。
“我去找杨老师了,但她睡着了,我不敢喊,又跑回来了。”时洇松开林辜月的腰,又抱紧她的手臂。
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也没有这么亲密啊。林辜月在心里悄悄念道。
“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我,但我今天就是很想找一个人陪我睡觉,全宿舍就只有你醒着。”时洇把头靠在林辜月的肩膀上,“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我妈妈也会这么一起睡觉。但那只是很久以前了。所有不喜欢我的人,我也都不想喜欢。今天晚上除外。”
林辜月突然明白和理解,过去一个月对所有人笑脸相迎的时洇,为何偏偏对她很不理睬。
哦,原来是因为她不喜欢她啊。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行吧。”林辜月想了一会儿,补充道:“但我没有不喜欢你。”
“你就有。第一天,我说了我们是好朋友,为什么中午吃完饭去洗碗的时候,你没有等我?看你那么呆,我也懒得计较,但是为什么你连晚上洗完澡回教室,还是不等我?而且——分儿童酱油的时候,我本来只想给你,别人问你的时候你直接说不给啊,为什么要问我可不可以别人,那我不是只能答应了。”
虽然是用气声,但时洇几乎是越讲越激动。长大以后,时洇又回忆起这几件别扭的小事,对林辜月表示,毕竟人与人之间奠定是否亲密就是靠着那么点与众不同,根本不怪她从小就害怕自作多情。
而此时不解风情的林辜月费劲地思考了很久,恍然大悟:“哦......”
“你还敢哦,你姐姐那个时候跟我说,你很在意别人的感受,所以说话做事都很小心翼翼。我看你才没有嘞。你是全天下最呆的人。”
林辜月叹了口气,道:“时洇,我不知道要等朋友一起洗碗回教室。我以前没有过。”
“没有过什么?”
“我在幼儿园里没有过朋友,所以我不知道,对不起。”
时洇一下哽住,接着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行吧行吧,你以后注意点就行了。我原谅你,看在你今晚陪我睡的份上。”
一阵沉默。
“你今天怎么了?”林辜月开口,偏头看她毛绒绒的卷发。
“我想给我妈妈打电话。我弟生病了,发高烧,浑身都在抖。我想问问我妈,弟弟现在好了没有。”时洇的声音莫名的空旷,“但还是没问到。”
“吃完饭的时候,你在电话旁站了挺久的吧。”
“我不敢打。我有点怕......我爸妈说是因为我把可乐倒在我弟身上,所以他着凉了。”
“你不是故意的呀。”
“但是辜月,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第一次害我弟了。我弟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我没看好他,他的额头磕在桌脚,到现在都还有一道伤疤在眉毛里。妈妈说,这个疤是一辈子的,再也不会消掉了。他还那么小,那么可爱,每次见到我都要我抱,但我却一直在害他。”
林辜月感到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小块。
“不是你的错,时洇。”
“就是我的错。”
林辜月发现,那些表面开朗快乐的人常常可以藏着很多不愿启口的沉重心事,温澜是这样,时洇也是这样。
“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林辜月抱住她的头,温柔地拍着,就像在哄睡一样。
抽泣声逐渐平息,时洇沉沉地睡着了。
林辜月看向窗外。云稀疏地铺在天空,像一件薄得几乎要破的羊毛毯。
已经没有蝉叫和蛙叫。
夏天结束了。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另一个季节的乍现。
那天之后,林辜月在去图书馆、去澡堂、上体育课之类的事情上,都一定会记得喊时洇一起行动。
时洇偷偷给林辜月带家里的零食,被其它女生发现了,林辜月会故作小气地用手臂掩住,说:“这是时洇特地给我的,我要一个人吃。”
时洇先是惊讶,而后很是欣慰地说道:“我们辜月真是长大了。但你演得好假。”
十月的某个晚上,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林辜月在朱老师的办公室呆得迟了些,回宿舍时,大家已经换完睡衣,准备熄灯睡觉了。
“所以,时洇你最好的朋友是谁?”方晓琪问。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
这是一个小女孩间才会在意的幼稚问题。
“当然是林辜月,除了她还会有谁。”
在墙后换鞋的林辜月,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穿上拖鞋,走进宿舍,站在床边换睡衣,时洇问她今晚去干嘛了。
林辜月说朱老师找她有事情,然后笑眯眯地看向时洇:“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时洇脸一红,把被子盖住头顶,大喊:“还没上床的人去熄灯!”
林辜月按掉开关,寝室里一片漆黑。
但她却好似能看见什么如钻石般,闪闪发光。
是仙女教母施下的魔法吗。
否则为什么假期好像并未结束,否则她为什么会这么幸福。
林辜月缓缓进入梦乡。
一个星期前,她给自己的图画故事,创造了一个新人物,叫作菠萝羊。在草莓兔不小心落入猎人的陷阱时,菠萝羊用一根藤蔓编制的粗绳,救了草莓兔。从此她们成为并肩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