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限确认了很久对方真的已经挂掉电话,垂下胳膊,慢慢走回餐厅。
“你好贼,跑到哪里去了?林辜月和你说什么了?”沈嘉越等在门口。护送两个孩子上课的沈爸爸还在里面继续吃饭。
“她说,祝我和你国庆节快乐。”
“就这样?而且我不是叫你把电话留着吗?”
“不是我挂的。”
“林辜月还会挂电话?”沈嘉越瞪大眼睛,“真奇怪,虽然我觉得她很凶,但她也没有那么凶,所以肯定是你把她惹生气了。”
“还给你爸。”
叶限把手机塞给沈嘉越。
他听到了林辜月的最后一句话,近乎是要哭出来的声音。
沈爸爸结完账出门。
叶限握紧了背包袋,沉默地跟在沈家父子的身后。
林辜月用调羹搅着面前这碗地瓜饭。
爷爷煮好饭就去楼下的棋牌室了,爸爸在公司,妈妈在邻市。
除了刚才大哭了一场,其余的一如往常。
不该发火的。
她不能仗着有共同的秘密,就让叶限同时承担着她对别人的埋怨和不满。
林辜月坐在餐桌上,独自反省着。
对她来说,与人相处,如同走钢丝。与彼此珍惜的人相处,就是走独木桥。不可以因为独木桥比钢丝更宽敞好走,就大刀阔斧地横冲直撞。如若太嚣张,木头做的桥,比起钢丝,更容易受伤。
稀饭已经被搅得看起来很没食欲。其实她很讨厌地瓜,但是家里人都爱吃,所以她很体贴地没说过。这是她过桥的方式之一。
林辜月突然有想把它倒掉的冲动。
在家里处理太容易被发现,她捧着碗,拿上钥匙下楼。
她将地瓜饭倒进了社区的垃圾桶,再走到社区的公共健身器材区,把碗放在地上,站在漫步机上晃来晃去。
哭太凶的后果是变得没有力气继续反省。更何况她本来就喜欢发呆。
在漫步机上不知晃了多久,直到有蚊子开始叮她的脚踝,她才从器材上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顺带还叹了一口气。
“林辜月?”
她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叫自己,抬头,前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朝自己跑来。
她迷惑地歪头,直到影子跑到路灯下,她隐约看清了来者。
“叶限?”
震惊让她忘记了不久前他们才吵了一架,直接惊呼出声。
“果然没找错,还好你在楼下,不然我要一楼一楼喊过去了。”
叶限额头上的汗水,在灯下闪着光。
“你怎么在这!”
“因为我要来找你啊。”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得到了一个很简单的回答。
小孩子常常只看得见事实,很难关心事情背后的逻辑性和合理性,所以林辜月全然没问叶限是怎么来的,以及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家的地址的。
叶限自然也没有回答是因为他身上恰好有买画册找回的钱,趁着沈叔叔在楼下茶馆吃茶看棋,直接偷偷打车来的,就连沈嘉越都没察觉。他一直都记得国庆要来找林辜月玩,原本心想如果爸爸妈妈找借口说没空送他,他也要自己过来,于是早早问好了地址,还怕忘记,便抄写在纸条上夹在语文课本里。
“你没有上课?”
“我早就想翘了,我不喜欢跆拳道。”
叶限笑得连路灯的光都嵌进他的嘴角,特别耀眼,林辜月瞬间不想再对叶限生任何气了。这辈子都不想。虽然她也不知道这辈子到底有多长。也许是七天吧,因为为了应对换季,她在桦北套了被套,换了被子。七天可以从夏天变成秋天,所以也许正好就是一辈子的时间呢。
“翘课不好。这些话你可以和我打电话讲,我又不是不讲道理。”
“但你直接挂了呀。而且,你哭了吧。”叶限不留情面地戳破。
“是啊,我哭了,特别难过的那种哭。”
林辜月也没发现,在她的潜意识中,在叶限面前,任何矫饰都是多余的。
“我本来想和你说,要不然,等我生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玩。我只请你一个人。”
“对不起,没听完就插嘴了。”
“没关系,但我生日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林辜月确实不知道,也没想过要问,此刻便只能尴尬地沉默。
“可我知道你的生日。”
她有些呆滞地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林辜月才发现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她竟然连自己生日是哪天都说不出来。老师把国庆称作十月一日,那么说明每个日子都是用月与日称呼。
从一个春节到另一个春节,一年有那么多天,只有一天可以与她这个小小的人类有所关联,林辜月连这个日子叫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二三。
“你的生日是,十二月三日。”叶限说。
但叶限知道。
“谢谢……”
糟糕,被反将一军。
“十月二十七号,记得给我准备礼物。”
“会记得的。十月二十七日。”林辜月重复念道。
她心想,这会成为国庆和她自己的生日以外,她能够记得第三个可以用月与日称呼的一天。
他们一起在漫步机上,一人一边,偶尔幅度摆得很高,仿佛可以一脚踏上月亮。
叶限额头上的一滴汗滑到眉毛,他用力地用手背擦了一下。
林辜月低下头,右手捏着左手的大拇指。
“叶限,你下次不要这样跑过来了。”
“为什么?”
因为她想更加小心谨慎地走那道独木桥。
这样才可以走远点,再走远一点。
“会危险啊,翘课不好,就算你不喜欢跆拳道,那也不可以翘课,会被老师骂。”
“好,我再也不翘课了。”
“还有你的生日会,温澜姐姐和沈嘉越一定也会想来的。”
“好,我之后再问问他们。”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说好,你像个……”
“冬瓜吗?”
“不对,这个词很难听的。”
“那……西瓜?北瓜?南瓜?”
林辜月早把幼儿园学过的东南西北忘得彻底,脑袋里想的是四季,于是摇摇头道:“你是夏瓜。”
两个人共同一愣,因为他们都意识到“夏瓜”和“傻瓜”的音听起来很像。
林辜月瞬间憋红了脸,而叶限“扑哧”一声,蹲倒在地上。
“我是夏瓜吗?”他指指自己。
林辜月迅速摆手。
“好啦,没关系,我就是夏瓜。”
叶限抬起头,看向她,笑得特别开心,眼角亮亮的。
林辜月忍不住也笑了。其实她的小腿被咬了好多个蚊子包,但她一点也不想回家。
林辜月的爷爷结束棋牌活动,路过这里,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叫林辜月别玩了,一起回家。
“叶限,你也快点回去吧。”林辜月一下醒了过来,催促道。
而叶限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怪。
“你怕沈叔叔骂你吗?但是沈叔叔人很好,你和他好好说,他不会骂你很多,顶多两句话。”
“不是。”
“那你怕你妈妈骂你吗?”
“……”
很长一阵沉默后,叶限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怎么回去。“
许多年后,她想起叶限不记得跆拳道课的地址,委屈巴巴地被沈叔叔领走的模样,才恍然发觉,这是叶限人生里为数不多的,不够周全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