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琛还是病倒了。
闻礼之推门而入时,春桃正坐在榻边拧帕子。床帐半垂,隐约可见时琛蜷在锦被里,露出的半张脸烧得通红,眉头紧蹙,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度。
“文砚哥,你可来得正好!”春桃一见他就松了口气,手里麻利地拆开一个油纸包,“你帮忙照看会儿,药应该快好了,我去瞧瞧。”
纸包里是蜜饯,杏脯居多,零星混着几颗金丝枣。春桃撇撇嘴,挑出颗枣子扔进自己嘴里:“世子嗜甜,嘴又挑得很,喝药必得配蜜饯,可枣泥嫌有土腥味,梅子嫌太酸,最后就剩这杏脯还能入口——”她压低声音,“其实我尝着都一个味儿。”
闻礼之笑着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时琛汗湿的鬓角上。
春桃把杏脯往案几上一搁,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房门一关,屋内霎时静了下来,只剩时琛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闻礼之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走到榻边,缓缓蹲下身。
这个角度看得更真切——时琛的睫毛被汗水打湿,蔫蔫地黏在眼下,唇色却苍白,唯两颊烧起了病态的艳红,像揉了劣质的胭脂。
鬼使神差地,闻礼之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触手滚烫。
他本该立刻收手的,可掌心却像有自己的意识,慢慢贴了上去。时琛的皮肤烫得惊人,却又出奇地柔软,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化开。闻礼之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他的颧骨,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羽毛。
——原来世子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刻。
正恍惚间,时琛的睫毛突然颤了颤。
闻礼之呼吸一滞,还未来得及收回手,就对上了一双迷蒙的眼睛。
时琛醒了。
那双总是凌厉的凤眼此刻湿漉漉的,蒙着层水光,雾蒙蒙地望过来,像是认出了他,又像是仍在梦里。闻礼之僵在原地,手还贴在他脸上,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闻礼之。”
时琛忽然轻轻唤了一声,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他像是贪恋那点凉意,无意识地往闻礼之掌心蹭了蹭,眼皮又慢慢耷拉下去,呼吸渐渐平稳,竟是又睡熟了。
闻礼之僵成了块石头。
掌心还残留着那瞬的触感——时琛的睫毛扫过他虎口,像蝴蝶振翅,轻得发痒。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他猛地抽回手,直起身时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春桃端着药碗推门而入,见他站在榻边,随口问道:“世子没醒过吧?”
“没有。”闻礼之听见自己平静的回答,“一直睡着。”
春桃不疑有他,把药碗往案几上一搁,又开始挑杏脯:“得挑软些的,世子嫌硬的硌牙……”
闻礼之垂眸,悄悄攥紧了那只碰过时琛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温度,灼得他心口发烫。
时琛站在侯府的中庭,四周寂静无声。
府邸还是那个府邸——朱漆廊柱,青石小径,檐角铜铃——可却空无一人。没有洒扫的仆役,没有巡逻的侍卫,甚至连风声都凝滞了。
“……有人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稚嫩得陌生。低头一看,竟是一双孩童的手,袖口还沾着几点墨渍。
——他变成了小时候的自己。
不安如潮水般漫上来。他开始奔跑,穿过一道道熟悉的回廊,推开一扇扇门——
父亲的房间空荡荡的,连床榻都没有,只有墙上挂着一柄出鞘的剑,冷光森然。
母亲的房间一片猩红,帷帐、地毯、甚至铜镜的边框,都浸在血色里。
姐姐的院落素白如灵堂,案几上供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药。
“……琛儿。”
有人在叫他。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细线,猛地拽住了他的心脏。他转身朝声源处奔去,绣鞋踩过青石板,脚步声在空寂的府邸里回荡。
“琛儿……”
声音忽远忽近,时琛追得气喘吁吁,终于在一条长廊尽头停下。
“琛儿。”
这次,声音就在背后。
他猛地回头——
母亲林鹤亭蹲在那里,一袭水绿色襦裙,眉眼温柔如旧。“琛儿在找我吗?”她轻声问。
幼小的时琛突然红了眼眶:“母亲,我找不到您了……”他抽噎着诉说方才的恐惧,说空荡荡的府邸,说推不开的房门,说那些可怕的红色和白色。
母亲耐心听完,伸手抚过他的发顶,温柔道:“琛儿,侯府世子不会像你这般软弱。”
时琛猛地一惊。
场景骤然扭曲。时琛发现自己站在镜前,身上穿着母亲的衣裙,水绿色的绸缎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拼命撕扯,可衣带越缠越紧,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镜中的脸时而像母亲,时而像自己,最后变成一张疯狂大笑的、涕泪横流的脸。
梦境的尽头,他看见自己立于一座高台之下。
高台上,闻礼之穿着朱红色的官服,玉带垂落,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扬起,整个人如画中走出的贵公子,光华夺目。可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却冷得像淬了冰。
时琛仰头望着他,喉咙发紧:“闻礼之,你对我……真的有一分真心吗?”
闻礼之垂眸看他,唇角忽然勾起一抹温润的笑,一如往日那般令人如沐春风。
“您以为呢?”
轻飘飘的一句,却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他的皮肉,剜出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说完,转身便走,背影决绝得没有半分留恋。
时琛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他张了张口,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追,双腿却像灌了铅。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能这样轻易地抽身而去?
愤怒、恐惧、不甘……所有情绪在胸腔里炸开,烧得他理智全无。
“闻礼之——!”
他嘶吼出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他冲上前,刀锋狠狠刺入闻礼之的后心——
“噗嗤”一声,温热的血溅了他满手。
闻礼之身形一顿,缓缓回头,目光却出奇地平静。他望着时琛,既无怨恨,也无惊诧,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直到瞳孔里的光一点点散去,最终倒在了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