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干,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闻礼之正整理着案上的文书,听见脚步声,头也未抬,只低声道:“世子。”
时琛站在门边,逆着晨光,轮廓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边。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在闻礼之抬眼的瞬间移开了视线。
“北疆军报……”时琛的声音有些哑,顿了顿,又生硬地改口,“——文砚,取来。”
闻礼之垂眸,指尖在文书上微微一顿。
“是。”
他起身去取军报,余光却瞥见时琛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抠着案几边缘,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书房,尘埃在光柱中浮动。
闻礼之整理着书架上的旧籍,忽然从《孙子兵法》中滑落一张泛黄的残页。他俯身拾起,目光落在那些稚嫩的笔迹上——
“姐姐说,母亲疯了,是因为太爱父亲。”
“若是不疯,就会因为爱意死去。”
“可我不明白,若爱一个人会让人发狂、让人死去,那为什么还要爱?”
“我将来,一定,一定,不要像他们一样。”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竭力控制着颤抖的手写下的。有几处墨迹被晕开,模糊成小小的水痕。
闻礼之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句,胸口像是被什么攥紧了。
书架的排列他再熟悉不过,这本《孙子兵法》昨日还不在此处。而那张残页的边缘整齐,显然是被小心保存了许多年。
窗外传来脚步声,闻礼之迅速将残页收进袖中,却听见时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在看什么?”
他的语气很淡,像是随口一问,可闻礼之却听出了一丝紧绷。
“只是整理旧籍。”闻礼之没有回头,手指稳稳地将书塞回架上,“世子要的军报已放在案头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许久,时琛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闻礼之站在原地,望着书架上那本《孙子兵法》,忽然想起昨夜值夜时,曾看见书房的灯亮到三更。
——时琛是何时将这张残页放进去的?
——他又在灯下,独自坐了多久?
闻礼之被管事叫去理账,从账房回来时已近未时,指尖还沾着墨渍,他沉默地推开书房门,回来整理最后的文书。天边忽地滚过一道闷雷,他惊起抬头,才发现窗外已是暮色初沉。
大雨倾盆。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雾,将整个侯府笼在一片朦胧之中。
闻礼之放下文书,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他起身关窗,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烛火忽明忽暗。闻礼之正犹豫是否该冒雨回去,却见一道身影穿过雨幕,疾步朝书房走来。
门被推开,时琛站在雨幕中,衣摆已被雨水浸透,手中却稳稳地提着一盏油灯。
“……世子?”闻礼之一怔。
时琛别开脸,语气冷淡:“路过。”
可他的靴子上沾着泥,衣角还挂着几片碎叶——那分明是从偏院小径穿过的痕迹,而偏院根本不通往世子的寝居。
闻礼之的目光落在时琛湿透的袖口,喉间微微发紧。
“雨大,你刚接手工作,不必急于一时。文书明日再理。”时琛将灯放在离闻礼之最远的桌角,转身便要走。
闻礼之的目光追着那盏灯往过去,火光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暖。灯芯是新换的,灯油也是满的。
——若真是路过,怎会特意备好这些?
他是特地来的。
“世子。”闻礼之突然开口,“……灯留下,您怎么办?”
时琛脚步一顿,背影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孤寂。
“我用不着。”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
闻礼之只觉心头有些发闷。他看着时琛的背影,下意识追上半步:“世子……您衣裳湿了,当心着凉。”
时琛脚步一滞,转身走到廊柱旁,刻意与他隔开一段距离。雨水顺着他的袖口滴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抱臂望着外面的暴雨,侧脸在闪电的亮光中显得格外苍白。
“不碍事。”时琛头也不回。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两人之间三步的距离。闻礼之盯着那道背影,喉结微动:“……奴才这里还有件外袍。”
“用不着。”时琛的声音比雨水还冷,“文砚,你是侯府的下人,做好分内事就行。”
闻礼之攥紧了手中的军报,纸张在他指下发出轻微的脆响。
——既不愿意向前迈出一步,为何又刻意自我袒露?
——他在怕什么?
怕自己越界?怕自己误会?还是……他根本不敢承认那点心思?
一声惊雷在雨声中炸开。
时琛盯着漆黑的雨夜,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冷铁。
他本不该来的。
可当他站在廊下,看见书房那盏孤灯在暴雨中摇曳时,脚步骤然不受控制。
——闻礼之怕雷。
这个秘密是他偶然发现的。初春时节春雷震震,他路过偏院,看见闻礼之独自坐在檐下,手指死死攥着衣角,骨节泛白。那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人,原来也有弱点。
“……你将来要娶的是门阀贵女。”
父亲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像一盆冷水浇下。时琛默默闭上了眼。
他有什么资格关心闻礼之?一个连自己婚事都无法做主的人,凭什么去招惹别人?
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领,冰冷刺骨。
闻礼之望着时琛的背影,忽然觉得口中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