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从墙壁退缩到桌面,那上面摆放着一张地图。上面的线条纵横交错,清清楚楚标着他最近几个月所有的行踪,还有他见过的仙门、会面过的人物,字迹利落得几近冷静。
季念昭挪开水桶,慢慢地走进去,手指几乎要碰到那张地图,但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俯下身去,脸离地图更近,细细看了看,指尖沿着一条线轻轻移动,最后停在了红点中央。
奉贤城被一道红墨圈住。
这是被囚禁前,他最后一晚停留的城镇,然后一醒来人已经在狗笼子里。
不需要再多加揣测些什么,一切都是谢尘钰蓄谋已久的计划。
季念昭走到墙壁前,手悬在半空,试图触碰那些画纸上的笔触,却在最后一刻放任手臂垂在身侧。
室内很安静,只剩下呼吸间微不可闻的颤动。他的眉头皱了一下,察觉到自己有点烦躁,却又说不清这几分薄怒究竟从何而来。
门外传来一阵风,吹得门板轻轻晃动。季念昭深吸一口气,弯腰提起水桶,忽然觉得脚步也挪不动,连吐息都有些沉。他回头扫了一眼房间,最终没发出一点声音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出去后也不想回前殿看见那个人的脸,越看越觉得心猿不定。季念昭干脆沿着野路绕到后山。松风擦过耳侧,黄昏有野雁唳日归巢。
后院中央立着一座塔,塔高七层,底座是方形的青石台,边缘刻着规整的回纹,砖块上隐隐刻有小篆般的花纹,似乎是某种祝祷的文字。
塔门开在正前方,是一道木门,门框嵌在砖石之间,门面刷了深褐色的漆,漆面已经有些剥落,露出内里发白的纹路。
季念昭的目光顺着塔身往上移,停在最顶的刹尖,那里静静映着残阳,微微泛着金光。
暮光将殿檐的飞角笼在一层暗黄里,季念昭的脚步未停。
几株松柏围在塔的东侧,枝叶低垂,稍稍遮住了一部分塔基。
他走过那些草木。
塔的周围环着一道低矮的栏杆,每根石柱的顶端刻了一朵莲花。
他踏过那些石阶。
最后站在一块石碑前。
碑上刀凿刻刷金漆的字迹格外清晰——
弟子谢尘钰为师尊季明昆砌塔一座,以求平安。
落款是北魏天齐三年。
季念昭站在碑前,目光落在“季明昆”三个字上,停了许久,手指轻轻搭在碑边的石纹上。石头带着几分粗粝,指尖划过时有些微的涩感。
他还是没有说话,眼底的色泽就像扩散的颜料,浓得要浆掉整桶水。指腹又在“平安”二字上顿了顿,随后缓缓收回。他垂下手,肩膀耷拉下,退了一步后看向整座塔。
夕阳正往山后沉,塔影落在地上,长长的一条,他的身影也被拉进那片阴影里。
“北魏天齐三年……”季念昭语调平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音调吐得很低很慢。
可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转头看见塔旁的几株松柏,那些枝叶在风中轻轻地摇动,有血腥味隐约夹杂在松香里。
因为心绪太乱,都走到塔边了,季念昭才分辨出这股味道。他爬上那块凸出的岩石,瞬间眼前豁然开朗。
山坡再往后松林密布,隐约可以看见另外一座大殿的轮廓。
那间大殿和他面前的这座塔是相连的,只不过野草疯长早就掩盖了两方之间的小道,才让季念昭一开始没有发现后面还有可以再往上走的路。
季念昭拔出佩剑斩断藤蔓,一路来到大殿之前。这间寺庙是庑殿顶的架构,栋梁本身修筑得高,天花顶从中间最高处斜着往下,他点燃烛台后光也是斜着照亮一片墙,能看清墙前面的供台上有三座大佛。
左边的那一尊,头颅和屁股上下颠倒,八只脚像蜘蛛一样倒挂在墙角,只有眼白的珠子好像在随着季念昭的行走一起转动。
中间的是一尊双目流血的矮胖子。全身古铜色,胸前被剖开一个巨大的口,伤口边缘密密麻麻全是牙齿,而往里看,腹腔内壁密密麻麻的全是睁着的眼睛。
右边的大佛笑得恬淡,手里捏着一把拂尘,下半截身体骑着一匹骷髅马,一株巨型虬结的扭曲桃树从它的脖子里生长出来,把佛身当作扎根的土壤。
自从南朝那年亡国以后,季念昭用仙门修士的身份和北魏的朝廷合作,负剑走南闯北,只是为了镇压住所有侥幸逃脱了长川封印的鬼魔。
但是现在。
季念昭沉默良久。
“......”
他用一种恨子不成器的口吻咬牙切齿地骂:“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谢尘钰,你真是出息了!你把阎罗殿养在自己后院,你把这种邪祟当狗一样养着玩呢?”
“我在前头斩妖除魔,你跟在后头繁育鬼魔!”
“谢尘钰,你当我是肉铺老板,你还开养殖场给我送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