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陆行阙转身欲走,但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来说:“你……”
陆行阙还未把话说完,军医便打断道:“那把剑,我们都认识的。”
陆行阙叹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近傍晚,将军府收到了皇帝派人送的磨好的豆腐。即使战士们并不知道洛阳廿五磨豆腐的习俗,他们也无不开心地表示:今晚饭桌上可以加多一道菜咯!看到众人打打闹闹,陆将军原本郁结的心情也烟消云散。
兴尽思来,他也开始反思自己:今早我在朝中没讨到好,难免把怨气撒到陆天眠那小子身上。今早情绪是不是有些过头了?陆天眠已经有半天没主动叨扰我了。算了——陆行阙决定主动向儿子释放求和信号。
他敲响儿子的房门:“辰远——马上要开饭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凌寒。”
其实陆行阙不知道:陆天眠压根没有生气。陆天眠只是听说廿八的时候要贴窗花,于是决心在房中埋头苦练,悄悄惊艳所有人。只是他剪得太入迷,一不小心忘了时间罢了。
听到父亲的呼唤,陆天眠才如梦初醒一般,“哦!这就来。”
陆天眠开门,抱歉地说:“我竟忘了时间了。”
“在里头做什么那么入迷?”
陆天眠想起他床边堆成小山的失败品,道:“……没什么。”
来到凌家门口,陆天眠前进一步叩响门环。
“凌寒,你醒了吗?”
久久无人应答。陆天眠与陆行阙对视一眼,拔高声音:“凌寒?”
还是没人应。陆天眠担心凌寒出事,便也顾不得什么礼貌,直接拔刀撬开锁,直奔凌寒房间。
凌寒睡得很沉。房里陆天眠匆忙的脚步声散去,就只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
陆行阙走到凌寒身前,用手探了探凌寒的额头,“发烧了呀……不行,这么烫,再烧下去恐怕要傻掉。”
凌寒恍惚间听到人声,下意识把头往被子下埋。
陆行阙从房间衣柜里翻出毯子,轻轻把凌寒从被子里拔出来,将他裹好,“陆天眠,你抱着。”
陆天眠接过凌寒,道:“诶。”
“我们马上回去。”
凌寒感觉身旁乱乱的。他挣扎着把眼睛睁开,“……将军?”
“嗯?”陆行阙俯身,“没事的,我们马上回去了啊。回去烧点热水擦擦、再喝点药就好了。”
陆行阙身上兰艾的味道钻进凌寒的鼻腔,凌寒清醒过来,但也想不到该说什么,干脆闭嘴。将军则正专注地将围脖绕着凌寒的脖子环好,也没注意到凌寒彻底醒了。
陆天眠催促道:“走吧。晚一点更冷。”
“嗯。”
凌寒一直处于半昏厥的状态,因此被抱了一路也没什么反应。到了将军府,陆行阙把军医召来再给他开两副药;陆天眠连忙烧热水去了。凌寒被陆天眠推醒灌了汤药和热水,又昏昏睡过去。陆天眠和陆行阙则是到前院里先吃晚餐。
晚饭过后,陆行阙又去看了凌寒一次。凌寒烧还是没退下来,只是天太冷了,外头又下着大雪,凌寒不能见风。陆行阙也无法用酒为他擦身子,只好先退出来。
陆天眠一直在房门口候着,父亲出来后对他摇了摇头,他就知道里面的情况了。
“爹,战士们都在前院等着,我们先去点灯吧。”
陆行阙答应道:“好。”
心心念念的将军终于来了,众人簇拥着将他推到中央,道:“将军,第一盏灯你来点!”
陆行阙笑道:“那我点火了。”
战士们为陆行阙留了根最粗最大的蜡烛,希望将军的灯盏能最亮最久。他将烛火点亮,暖黄的光圈便温柔地笼住七师的战士们,抚摸他们的头顶。随后,将士们也都纷纷将自己手里的灯盏点亮,放在清过雪的地上。
不知歌声先从哪个角落传出来。不消片刻,歌声便此起彼伏、绵延不绝。再过一会,俨然成了大合唱。陆天眠吹着羌笛、众人唱着胡歌,似乎这一阵阵风把他们带回了塔城,空气中都是凌冽的沙雪味。
一曲罢。陆行阙拿过儿子手中的长笛,“什么时候带过来的?”
陆天眠低头一笑,道“娘留给我的,我怎么可能落下。”
陆行阙把笛子放回儿子手心,“好好收着。”
“嗯。”
…………
高温使凌寒神志不清。但他听到门外众人打闹的声音,还是强撑着起身,摸着柱子来到门口。
他扒着门框往外看,灯光晕染开战士们欢笑的脸,使本就混沌的凌寒看不真切,恍如梦一般。他向前方伸出手,可惜无人接应他。
“……是你吗?”不知不觉,泪水已经糊了凌寒满脸,他却没有擦的意思,“你们回来接我了?怎么叫我等这么久……”
没有人听见。
在前头与战士们聊天的陆行阙却不知为何,忽然噤声,向后看去。
一位战士好奇道:“怎么了?”
陆行阙皱着眉,绕过前厅和根根廊柱,见凌寒倚着门槛坐在地上,他眉头皱起更甚,“地上凉。”他把凌寒扶起了,继续问道:“怎么出来了?是饿了吗?”
凌寒终于意识到这是在陆行阙的将军府。实非他想。
梦醒了。
“我们在前面点灯呢,”陆行阙轻声说:“孩子,是不是想家了?”
陆天眠紧随其后也到了。他径直将凌寒扶回房间,说:“对不起啊,把你一个人丢在房里。”
他又对着陆行阙说:“爹,你回去吧。我看着他就好了。”
“你去吧,”陆行阙说:“我陪他。”
陆天眠想了想,的确是父亲陪着比他陪着靠谱,“……好吧。”
陆天眠捏了捏凌寒的手,在他耳边道:“我先走了。”凌寒也回捏了陆天眠的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陆天眠走之后,房间又静下来,凌寒仍然没什么睡意。
陆行阙问道:“你说你是维扬人呀?”
“嗯。”
“我们江南人在廿五会做什么呢……”太久没回去了,陆行阙的记忆已十分模糊,他回忆了许久也没想起来。
凌寒提醒道:“举火照田蚕。”
“哦……照田蚕啊。那首诗怎么唱来着?”陆行阙对那首诗倒还有点印象,他轻声唱道:
“——乡村腊月二十五,长竿燃炬照南亩。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
乡村腊月二十五,长竿燃炬照南亩。
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
今春雨雹茧丝少,秋日雷鸣稻堆小。
侬家今夜火最明,的知新岁田蚕好。
夜阑风焰西复东,此占最吉余难同。
不惟桑贼谷芃芃,仍更苎麻无节菜无虫。
“将军,”凌寒比划道:“我在维扬还租了一块田呢。”
“真的吗?亩产如何?”
“还可以……”
凌寒渐渐睡过去了。陆行阙的歌谣牵着他,隐入稻禾香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