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广勖一回到家就见到姐弟二人僵持着的光景。他仔细一瞧,凌楣的脸上还隐隐有泪光。
他拉过女儿,问:“泷见,这是怎么了?你前几日喝了酒,这下身子还没缓过来,不要轻易动气。”他又对凌寒说道:“怎么又气你姐姐了,还不赶紧过来哄哄?”
“和弟弟无关,”凌楣松开凌广勖的手,向前走到凌寒身边,把头倚在凌寒肩上,偷偷用凌寒的衣服擦干眼泪,“是我的错。”
见女儿主动认错,凌广勖顺势为他俩搭了个台阶,“行了行了,什么你的错我的错,能有什么大事?忙了一天了,都去吃饭吧。凌寒,你最近是不是瘦了点,等会多吃点。”
凌寒低头回道:“我吃过了。”
“又不用你做饭,叫你吃还不乐意。”凌广勖只觉得被拂了面子,有些扫兴。“你来洛阳也几年了,你看除了萧喆以外还有没有人愿意同你结交。有时候多找找自己的原因。”
“嗯。”
“还有前几天你招的那几个人有没有去管家那里把名字登好?省得到时候又要麻烦你姐姐。她管着家里的铺头已经够忙了。”
“谈何麻烦?”萧喆见父亲又要开始念叨,连忙插上话:“若是弟弟有什么要我帮忙,我倒求之不得呢。好啦,爹,我饿了,再不去吃饭母亲要等着急了。”
凌广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准备动身的时候仍然回头瞟了一眼凌寒,脚步微顿。
凌寒没有跟上来。
于是他也不再留恋,拉着女儿的手便大步流星地往膳房去了。出了偏院,他才对着凌楣重重叹口气,道:“终究是养不熟!”
“弟弟毕竟从小没有待在身边,哪里能明白你们的苦处?”凌楣宽慰道:“感情总是要培养的,您有时候也别那么冷硬……”
三人上桌,徐卫淇可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只是隐约地感觉气氛泛着诡异,她皱眉看了半晌,才问道:“泷见,予游呢?”
凌广勖收着气,答道:“他不愿意来。”
徐卫淇心里小小的失落,“好吧。”
“不用管他,”凌广勖说:“我们好吃好喝供着他,他倒好……算了,不说这个。反正他也没有和我们一起吃饭的习惯。家里到底有哪儿不好叫他成天跑外头吃饭。”
“好啦,”徐卫淇说:“待会我去看看他。”
凌楣看着气氛稍有缓和,适时说:“对了,马上要过年了。今年,要不我们回一趟若羌?”
徐卫淇疑惑道:“若羌?出什么事了。”
“前阵子维裳的丈夫不是出事了嘛。他光是死了倒好,可他把洛阳的盐也丢了。年关出事,皇帝若是怪罪下来,只怕维裳也逃不脱一死。我们好歹姐妹一场,我就想……做个掩护,好歹送她一程。”
“泷见,”徐卫淇认真道:“你如实告诉娘,王辟的死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
见瞒不下去,凌楣只得摊牌道:“是赵庭瑞动的手。当时我也在场。”
“你糊涂呀!”徐卫淇着急道:“赵真有一万种方法保他的儿子,可是我们到底无权无势……没事没事、不要慌,我们也会保住你的……”
凌广勖倒是异常冷静:“赵家这棵大树也不是谁都能靠上。泷见总得和他们沾上同一滴血,好让他们也有泷见的把柄可拿。”他轻抚妻子的肩,“好了,就依泷见的,我们今年就先到若羌过年。实在不行,就多待几年,赚什么钱都不如泷见要紧……”
“这倒不必,”凌楣说:“我们只是略微避个风头。别忘了,主办这案子的可是凌寒,他毕竟是我亲弟弟,咬紧牙也会把我护住的。”
说到凌寒,三人都下意识一愣,心里想着同一个问题:这次要不要带上他?
三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凌广勖拿了主意,“他在洛阳也有要事脱不开身,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凌寒回到夜色凛冽的小院,坐在树下吹风。风势颇恶,吹得人头疼。凌寒环顾四周、眼见处除了他身后的梅花树以外空空如也——他不习惯院子里有奴仆,因此当今夜将军府里借的十几人都回去了以后,院子便安静得有些诡异。
实在是坐不住。
于是凌寒回房间内阁取出了一把长剑,拖着它走到小院空旷的地方。剑带起砂石发出一阵凄厉之声。凌寒紧闭双眼,反手持剑。片刻后,凌寒缓慢将剑抽至胸前,转动手腕带剑,划了一个立圆。双手相交、而后左手松剑负于身后。剑循着风声在凌寒的侧腰转圜。凌寒一顿,
下腰运力把剑带起,剑在距梅树的一尺前堪堪停下。
转腕穿胸、云剑回身做收势。而后凌寒干脆地松手,剑就这么直直摔到地上。
——噌啷。
剑穗滚动一圈。剑映照月亮迸射出寒光、通体银白,竟和凌寒嵌在腰带上的佩饰颜色一致。凌寒束起的长发随风而动,发尾贴着他的脖子来回蹭。
凌寒泄了气,肩膀垮下来,而后垂眸看向它,“就连这两招我都快忘了。太平。”
他叫的正是剑的本名——太平。四海升平不出剑,四海难平升太平。
跪久了,站起时凌寒便有些头晕。他撑着剑缓了缓,随后抬眼朝天边一望。
“好静啊。”凌寒感叹。
…………
只听身后簌簌的一阵声响,陆天眠落到地上,一把将凌寒扯到胸前。
“静个屁!”
凌寒都要被他晃吐了,恼道:“你来多久了?”
剑的亮面反射出陆天眠揶揄的脸,“没多久。”
凌寒怒极,捡起地上的剑就要朝他身上扔过去,“你到底要干什么?”
陆天眠轻松一接,“教你剑法的师父有没有和你说过,剑可不兴乱扔。”而后他从树枝上取下剑鞘,将剑插了回去,又将整把剑挂到凌寒腰上,“要变天了,走吧。”
凌寒半推半就地被他拉到墙边。凌寒问:“这是我自己家,为什么出去还要翻墙?”
陆天眠无奈地摊手道:“我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出去,只好委屈你了。”
“……”
二人翻墙到院外,凌寒看到陆行阙也站在墙角下,不必多说,一定是来接应他们的。
凌寒更疑惑了,“陆将军,你们……”
陆行阙抓过凌寒背上的剑挎在肩上。他紧绷着面色道:“我们先走,回到府里我再和你解释。”
凌寒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紧紧掐住,心慌得难受。不过他没再说什么,搭着陆天眠的手上了马。这坐在马背上的感觉竟让凌寒有些熟悉,低头一看:果然是盗骊。
他内心紧张的情绪稍有缓和。
三人两前一后地向将军府奔去。这还是凌寒第一次独自策马奔跑,加之他本身带着情绪,因此什么技巧、要领都不得不统统被抛诸脑后,一切只有依照感觉来控制。好在盗骊在这关键时刻并不掉链子,没有发脾气乱甩屁股,而是稳稳地接着凌寒。
到了将军府,凌寒颤颤巍巍地从马背上下来。——一路颠簸,此时凌寒已经面色惨白到了极点,几乎和死人没什么区别。陆天眠搀着他到房间里休息。
陆天眠托着凌寒的头放在枕头上,温声说:“睡吧。明天是大雪天气,盖好被子。”
“不,”凌寒勉强攀着陆天眠起身,哑着嗓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天眠拗不过他,只好在床边坐下,“今天赵真和疯了似的杀人,王家上下百口人几乎全被他灭了个干净。王夫人早早地躲好了,所以才逃过一劫。刚刚我才接到线人情报,说御营军提着刀往你府里方向去了,估计就和我前后脚到而已。你家里爹娘姐姐早就跑了,只有你个心大的还在院里舞剑。”
“又没带上我……”
陆天眠将凌寒额角的头发轻轻拨至耳后,“我这不是专门去把你捞出来了么,别多想。”
“我们还是晚了一步,”凌寒攥紧陆天眠的手,无力道:“王辟是赵庭瑞杀的,当时凌楣也在场。现在他们都走远了。”
“晚了么?”陆天眠无所谓地一笑:“我怎么觉得正好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陆天眠把凌寒强硬塞到被子里,说:你放心好了,你房间我已经叫人守好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陆天眠看着他昏沉地睡去,这才吹灭熏香,侧身从房里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