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皇宫的路倪初久走了很多次。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坐在倪瞻稳当的手臂上,尚有闲心观察他人的帽子和发顶。宫门虽高,但也并非遥不可及;等他长大一些,便下地走。纵然大人物的丛林幽深复杂,思婉卿和倪瞻会一左一右紧紧牵着他的手,倒也不会惧怕;再后来他挂帅,重甲拖慢步伐。左手边空了,右手边的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稍落后于他;到近年,他常独身进宫,甚至记不清一月内往返的次数和心境。
本该习惯这样的。怎会有些落寞呢?
眼前朱砂宫门掠过,少年挺拔背影浮现——日光暗淡,露气咸腥,他举着伞,划开一片安静雨幕。
明明出了宫门就可以乘车,明明宫门下可以躲雨,窦衎却总是跟个傻子似的撑着伞在雨里等他。
从宫门底下穿过,零星雨点坠落掌心。倪初久下意识抬头,好像突然明白了窦衎的执拗——天高无尽,伞是自己撑的,单薄但无束。宫门威严,挡住雨却也框死了天,压得人脊梁脖子都折断。
只是可惜了,他今日没带伞,带伞的人今日也不会来。
收起心绪,倪初久往约定的地点赶。也是奇怪,明明七月盛夏,雨下着下着竟凝成柳絮般的雪花。目的地是一座早已荒废多年的旧殿,他也从未去过。
好在他方向感极好,兜兜转转绕到殿前,瞧见牌匾,恍然大悟。
长乐宫是先帝宠妃丽妃生前的居所。丽妃出身西蜀叶氏,是前刑部尚书独女,因家族通敌受牵连被打入冷宫,也是在这里诞下了楚岚。
说是前朝冷宫,实则被打理得极好,外门和柱子甚至看不出一丝灰尘。跨过门槛,一抹艳丽措不及防撞进眼里。
不知楚岚用了何种手段,院子里竟栽有两棵红梅树,开得正盛。一旁的石桌上,零零碎碎地摆了些好东西:一个精致的木盒,几个打磨得光滑的碎石子,一个铜质的九连环,一只断了翅的风筝,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布兔子。倪初久疑惑——谁家的孩子到宫里玩了吗?
“看到那药材了?”
熟悉的温润嗓音响起,楚岚自侧屋踱步而出,走到倪初久身旁,将木盒打开。
那盒子像一个袖珍棺材,白绸垫底,上头躺了一根形似人参的东西——倪初久不禁皱眉——那根须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亮绿色的小点,鱼卵般寄生了大半个“人参”。
“就料想你是这个表情。朕差不多把整个太医院仓库都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的灵药,你可得小心!带回去煎水给国相服用,一日三次。别看长得怪,味道比这样貌要好上许多,不信你闻闻?”
楚岚盒子都递到他眼跟前了,倪初久不得不拿起来。他刻意避开了下面的点,拿住上端,凑近轻轻扇闻,还真的有淡淡茶香。
“多谢皇上!”
楚岚把盒子放到一旁,左手拾起桌上那只风筝,右手爱惜地抚摸着燕子的羽毛。
“朕见你看着这桌子出神,应当不是因为那木盒。你看这只燕子如何?”
“灵动。”倪初久垂眼,看完那“人参”再看这个,简直像是把双眼和心灵都洗了好几遍:“仔细看了,还觉得有股可爱的娇憨劲儿。”
楚岚粲然一笑:“朕也觉得。”他放下燕子,话锋一转:“但再可爱,也比不上将它送给我的人。”
“那年我六岁,以为会在冷宫里待一辈子。”楚岚自顾自说着,陷入了回忆:“不被允许出这座院子,每日就在这石桌上练字,看那几本快被翻烂的书。直到有一日,这燕子从天而降,一头栽进我怀里——那是我第一次见院墙外的东西。”
“你可别笑话我!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是谁的,还以为是天上下的雨,傻傻地抬头盯着烈日,直到眼睛刺痛、泪流满面。然后,我听到门外一阵喧哗——”收起笑容,楚岚认真学着那语气:“有一人问,‘小世子,风筝怕是掉进这院子里了,要不要捡?’,你猜另一个人怎么回答的?”
倪初久眨眼:“不要了?”
“差不多。那是个小娃娃,说话脆生生的还不怎么利索,却像个小大人。他说,‘燕子或许是好奇这院子,想跟里头的人做朋友。里头的人不出来,所以只好它飞进去。我不是山大王,它想进去就让它去罢。’”
倪初久意外挑眉,评价道:“这小孩倒是个豁达的。”
楚岚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对,的确是。”
“他们走之前,那小孩还对我喊了一句,让我照顾好他的燕子,说等来年开春,他阿耶将院子里的秋千建好了,他还要来接燕子回家荡秋千的。”
童言童语,纯真无邪。
那小孩怕不是将风筝当作活燕子了。风筝怎么坐秋千?将它绑在绳子上么?正想象着,脑子里徒然蹦出来一段记忆,倪初久笑容一滞。
是巧合吗?
倪瞻给他的四岁生辰礼也是秋千。但因为忙于政事,那秋千并未按照原定计划在初春完工,而是硬生生拖到了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