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断剑,转身离开崇寿宫,离开了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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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剑第三天,褚英在街上见到策马疾驰的长风军,好险,马上将军的刀鞘贴着她的鼻尖,帷帽落地,她被裹挟尘土的风迷住眼,背身躲避,那人目光蜻蜓点水一般带过她的发顶。
这是距离他最近的一次。
又过一段时日,褚英久未进食,身体每况愈下,她靠着溪水和野草撑不了多久。若虚的耳目遍布各州郡县,迫使她只能穿行在山野间。
她还是被发现了。
褚英被一队威风凛凛的长风军持戟架在中间时,她想不通自己犯了怎样的过失。她抛却掉过去的骄矜和尊严,去做一个低微的逃犯,刀瘦病黄的面孔已经瞧不出属于高门贵女的风范,身上一件盗来的披风,松垮宽大,将她装饰成破落的流民。
铁戟从她颈脖处移开,褚英脱力跪地,粗粝的石子摩擦掌心,她全然无所感知,只是毫无防备地升起了绝望。一种张皇空虚的恐惧抓住她,心口发痒,她无措地吞咽唾沫,但口干舌燥,吞咽进心底的,是她的茫然。
她一遍又一边咀嚼茫然,病痛的威力在她离开蘅山之后反复降临,却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遏制住冷热交替带来的颤抖,两手扣住坚硬的石路,指缝溢出血,像是代替她痛苦的呻|吟。
一人排众缓步而来,停在褚英面前。
霁青,瓷釉,雁翎刀。
皇城莲池的荷叶香。
还有镶金嵌玉的车驾。
车驾裹挟瑟瑟的褚英。
于是她的遏制尽数溃败,她伸出灰败的指,用力揪住他面料考究的官服,听见自己嘶哑得不像话的声音:“李息,放我走,他们会杀了我……”
她指上的血沾染他洁净的衣角,像是开出一朵墨点的花。接着这花从她手里抽离,慢慢远去。
他冷静,自持,站在远端观望,漠视尘土飘扬散在空中。
“带她走。”
褚英勾着背,没有力气,垂着脑袋一低再低,额头抵在手背。
她累了,好久未睡过一个沉沉的觉。
……
再次清醒,褚英镇定许多。
她身处驿站的房间中,室内仅有一盏简陋的灯,因离她的床榻太远,光线爬到她的手边,什么也照不清了。
床边一人,坐在阴影中,见褚英醒来,这才起身上前,为她在背后垫上靠枕。他却有意不看褚英,紧绷一张失去血色的脸,手指触及她颈上肌肤,冰凉,刺得她拧眉躲避。
他像是回过神,低骂一句,将手抽了回来,又立刻返身走到房间的另一角,端来水和干净的脸帕。
热水升起的白雾在夜里显得虚假不真实,从褚英的方向可以看见半开的窗子,树影幢幢,群鬼似的飘进了屋里。
他绞了脸帕回到褚英面前,沾了墨点血花的衣角落在床褥上。
褚英任由他摆弄,可他的手将将停在她的下巴,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血,和着粗粝的细沙,她麻木了,不觉得痛,他却下不去手了。
白日的情形颠倒,她冷静自持,他溃败涣散。
“李息,”褚英低低道,“放我走……”
他指节紧到发白,索性放弃,将脸帕扔回水里。
“谁要杀你?”他替她问,不要她的回答,兀自猜下去,“若虚?陛下?还是他们两个?”他笑了一下,这点笑意转瞬消失,沉寂在更加冷淡的目光里:“长风军遍布若虚的耳目,只要你留在太炎,早晚有一天会被他找上。”
褚英自嘲:“如今不算吗?”
她的眼睛适应黑暗,看清床边还放着一把剑,她心中一窒,又听他继续说道:“去苍州吧。”
褚英抬头,撞进他眼里。
“去找你兄长,他在苍州起兵,朝廷的手暂时还伸不到那里。我已经给褚策送去信,你一入境,他会亲自去接应你。等到苍州,你就安全了。”
她有一瞬的迷茫:“……苍州起兵?”
李息留给她理解的时间,拿过床边的剑,搁在她掌心:“三天后,车驾经过宛州,我会找机会放你走。江岸有船家在等你,是个跛足的老汉,一只眼睛是瞎的。你上了他的船,沿江一路往南,最快两天,你就能见到你兄长。”
褚英只是问:“为什么?”
她问的是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晓。是为什么帮她?为什么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是为什么不考虑他的退路?
李息掌心在滚水中浸过,温热带着暖烘的湿气,盖住她一对没有温度的手,迫使她握紧了雕刻花纹的剑柄。
他听见褚英的问,仍然是笑,追她的目光:“郡主愿意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