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已晚,着黄衣的几名刺客很快真的与黄沙融为一体,除去口鼻涌出的血迹便再无他们来过的痕迹。
文懋卿放下怀中轿夫,走到这几名刺客尸体前,衣着打扮并无异常,可是他们的鞋子——那是和轿夫一样的平底翘头鞮。
还有刺客在情急之下使出来的剑花,与轿夫诸人同根同源!她太熟悉太熟悉了,她自小在皇宫长大,日日夜夜都见着皇城侍卫用此招数!
“咦?”纥奚带来的柔然人中,有一个扯下刺客衣着的布料递给纥奚,“王子,是肉糜浆。”
肉糜浆乃柔然为猎狼所制的诱饵。纥奚接过布料,忽然想起抓住吴兕时吴兕说要引狼救人,抬眼怒视文懋卿:“你疯了!你宁愿引狼也不肯找我!你可知道若非我见过接你回去的臣子,他就要被当作细作处死,没有援兵,你!你……”
你就要死在这里了!
文懋卿知道纥奚想说什么,她自己也一阵后怕,她身体一阵颤抖,是悲哀,是恐惧,也是怒意。在柔然为质五年,她告诉自己只要回到家就能活着、像人一样安心地活,现在一切美梦都如泡影消散!
她不服!她不过是想活下去,想回家,她不过是华朝一个没有实权、没有靠山的长王姬,甚至从未主宰过她的意志,为什么朝中竟有人容不下她?那人要她、要她身边人的性命!
见她沉默,又似乎在轻颤,纥奚一瞬间软了心肠,伸手想去牵她:“文懋卿,我说话重了,我……其实我是特意来……你走的时候我没来送你,所以我想着快马追上你们能再见你……”
“纥奚王子仁心,路经此处施予援手,懋卿谨记于心;只是回朝路途不可耽搁,我们需得整装上路,王子保重。”文懋卿整理好情绪打断纥奚,俯身向他作揖,转身又道,“吴兕,马车还能用吗?我们将这三位轿夫的尸首带回去,葬在边境,总要让他们魂安故土才好。”
吴兕一愣,见文懋卿在地上拾起玉珰,又亲自将三人尸体拖动,不似戏言,亦与她一同转移尸首。纥奚想一同帮忙,却被文懋卿阻止道:“纥奚王子,华朝的护卫,让我们华朝人自己来吧。”
纥奚习惯文懋卿时常刻意与他划清界限,只向身后吩咐多寻一辆板车,叫文懋卿将尸首安置在板车上,免得文懋卿一路要对着这些血淋淋的尸体。
末了,又怕文懋卿误会他参与刺杀一事,拉住文懋卿的袖子道:“这些刺客与我……我们毫无关系,华朝接你回去的人这么少,我担心……”
“我知道。”文懋卿答道,这些刺客根本不是柔然人又怎会和他有关;更何况,阿那環身为柔然可汗,自然知道她归国途中遇刺身亡是将柔然送上风口浪尖。
可是她不能让外人知晓朝内宫中有人胆大如厮,于内无利于稳定朝堂、民心,于外会给番邦可乘之机,总之对华朝只有弊无利。
她深深看了一眼纥奚,忽地想出一个两全之法:“纥奚,回去之后,你告诉阿那環,华朝长王姬遇刺,刺客身形鬼魅,与那日对你行刺之人如出一辙。”
“真的?”纥奚惊怒道,“是哈里塞?可是哈里塞因为你被关禁闭……”
“懋卿言尽于此。”
见纥奚不依不饶,吴兕上前拦道:“多谢王子搭救之恩,只是长王姬受惊,烦请勿再相逼。”
“文懋卿,你没有话想要对我说么?”他不去理会轿夫闻询,只看向松开他的手、上板车给尸首盖衣服的人,那人安顿好死去的亡灵后便上辇去了,被刺客割去的竹帘已被修好,除去小辇前的珠帘在带着砂土的风下有几分动静,辇上寂静无声。
“王子,”吴兕猜测文懋卿并不想与这位王子纠缠,因而上前挡住来人视线,“王姬回朝不可耽搁。”
“文懋卿,你闹得柔然一团乱便走,现在连个交代也不给我么?”
这话不清不楚,或许在柔然显得真性情,可在华朝却真真是毁人声誉,更何况对象是象征天家的文懋卿?吴兕闻言怒目斥道:“王子莫要纠缠不休……”
正要讨个说法,就听得文懋卿似是叹气一声,温言问道:“你想要什么交代,纥奚?”
听见文懋卿终于愿意与他谈谈,被唤作纥奚的王子露出一个颇为爽朗的笑容道:“我想问的很多,柔然境内我一路护送你,想到再问。”纥奚本来就不是为了质询,他只是找个借口护送文懋卿走完这不归任何一国的黄沙地。
吴兕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纥奚的意思,因而向辇中人颔首行礼后——哪怕辇中人并看不见,就又驱赶老马继续前进,任纥奚拉着缰绳跟在辇旁。
纥奚生性阳光,将这一路上见着的大漠孤烟说得生机勃勃,时不时劝文懋卿出来与他一同骑马,叫吴兕都对纥奚友好几分。
可文懋卿冷心到了底,竟一路都能忍着不答一词,直到到了华朝边境,纥奚终于忍不住攀住文懋卿轿辇的立柱。
“我不能再送了……回家之后,文懋卿,”纥奚真诚地问,“你会活得更开心对吧?”
他的不舍与祝福同样明显,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挽留:“我知道你在柔然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可在柔然只有可汗说了算,哪怕我和妹妹再怎么努力也不能改变……现在你回家了,终于可以肆意灿烂地活了。”
是吗?原本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文懋卿扯了扯嘴角,心里却将朦朦胧胧的念头擦得更亮——想要好好活着,她要得到什么,要除掉什么。
纥奚得不到回应,继续道:“其实是巫师大人和阿其娜劝我过来与你好好告别,他们说我们今后就不会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过。
哈里塞的事,你不肯对我说,巫师也不肯对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只能按照我理解的那样去想、去做,若是我冤枉了你……文懋卿,我很后悔与你吵了一架,还说出不要与你做朋友的话,我憋着气不肯见你,你便也舍得不再看我一眼么?
文懋卿,你能不能再出来见见我,就当我挟恩图报,我要你出来见见我。”
“纥奚,你……”文懋卿像是被这样的单纯屈服了,她掀开辇帘,直直盯着纥奚看,这是我最后一次保护你们,她想,却又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你和阿其娜要小心哈里塞。”
纥奚又是一笑,像是想起什么来,从怀中掏出什么往文懋卿眼前送,说道:“文懋卿,这个给你。”
那只伸过来的手小心地握住什么东西,只露出一串络珠,连带纥奚笑着的脸,在她的视线中逐渐模糊,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