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哒”一声,有物什从袖口划出落在地上,也将她从半梦半醒间唤醒,她循声望去,是纥奚送她的犀角络珠,虽质地粗糙、手感欠佳,可在那里犀角本就是难寻之物,这样纯净的犀角更是千金难求,而其制法又显出其编制之人用心,因而算得上十足十的宝物。手中摩挲着这络珠,不由又想起纥奚。
“这犀角并不算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收下……何况阿其娜编了许久,叮嘱我一定要交到你手上。朋友一场,今后你若有难,以此物为信,纥奚万死不辞。”
今后?
柔然王子与华朝质子,今后再见恐怕是兵戈相接之时。
她意念一动就要将络珠扯得七零八碎,可温热的犀角太宝贵了,烫得她不由想象起纥奚和阿其娜是花了多少时间找寻这些宝贵的材料,又是怎样亲手编好这条络珠。
心中暗哂一声,明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却只将犀角络珠小心纳在衣襟之中,自语道:
“那便愿懋卿今生不会持此物与王子相见。”
她思绪回巢,轻轻拂开轿帘凝目远眺,只见不远处城门灰蒙一片,晨光熹微,隐约从灰色撕扯出口子——她真的回到她的故土、回到都城了。初春的气息别样浓重。
吴兕见她动作,只捉摸着恭敬回道:“王姬,就快到了。”
“有劳。”她吐字清澈,笑容和煦轻柔如拂柳风,又道,“吴兕,遇刺之事……”
她本想将刺客的线索告诉吴兕,可先前的刺杀又叫她连皇城的人也不敢相信了,于是只说:“回去之后,可向天官府司申领刀币,三位壮士的家属,有劳你好生照料。”
吴兕颔首行礼,加快了速度。
文懋卿安然坐回辇中,只是那城门上两字愈发清楚,就像即将显现出来的阴谋与罪恶,沉甸甸堵在心头——上元。
想是日头还早,街道上除去几支懒散的巡防兵士队伍再无其他人迹,全无国都应有的热闹人气。元穆十四年春三月,华朝长王姬回朝没有百姓夹道相迎,也没有皇室宗亲回国应有的礼遇。
这也难怪,当初她出使,阵仗之大,引得举国愤慨,万民扑上道路,如要将她啖肉饮血。
身为天子大国,却卑微到要送一国嫡长王姬远赴蛮夷为质,也难怪朝廷避讳、百姓痛恨,端端只看上元市不敢早、兵不为兵的光景,也知她离开的这五年华朝并无长进。
“王室轿辇,阻而不避,该当何罪!”出声的是吴兕,掷地有声,中气十足,倒是有些气魄。
思绪被打断,她透过轿帘的缝隙隐约看见外面站着两排人,垂眸无言,默默当一个看戏者。
“贱私不敢!”模糊中元士打扮者扯着一根粗绳,强硬将为首被缚手的两人拉扯着跪下,“咚咚”两声听得她一皱眉,“贱私奉季侯命,将此批奴才送去工师手下,不知冒犯的是哪位贵胄,还请恕罪!”
季侯?她低眸搜索着有关此人的信息,可自从父亲登基建华以来,好像未曾听说文家有季字宗亲,难道是她在柔然的几年上元有哪位远亲入都城受封?
“天家威仪,不得窥探。只是你冲撞王辇,又试图搬出外臣主子以免罪责、陷主不义,此举不合礼制、不通情理,怕也是要领罪待司寇处理。”
吴兕一番言语吓得对方俯身一拜,哭诉道:“先前是此二人不知礼仪,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一路上都没出半分差错,偏生在辇前失仪,想是为天威所震慑,望大人免去责罚。”
那便是冲着她来的?她心中有一番思量,却听得跪下的一名少年朗声说:“此番是奴之过,愿请大人秉公处罚,只是逸已为奴身,将往肃北,罪不至死,罚无可罚。”
她听着好笑,这个人,口口声声说着领罚,却又说自己是要发配的工奴,没有什么会比现在并糟糕的境遇了,明面求罚、暗里逃生。
倒是明珠蒙尘。
“戴罪之身,加罪何惧?”她在辇中开口,两少年形态神色如旧,倒是把元士和其他跪着的奴隶吓了一跳,辇中王族竟是少女,泠泠清音似玉石流水,话中冷意却令人心底打怵。
少年逸垂眸拱手道:“奴不才,尝闻先人曰‘不教而诛谓之虐,不戒责成谓之暴’。华尚礼,轻刑狱,元穆十四年间死、流之罪不过三,奴命薄,年十又六未尝受教,不教而诛,非天子行事之风。”
是了,他冒犯了我倒是我文家王室没有教化之过,她愈发觉得此人有趣,说道:“天子好德,然拙子少离远,跋扈张扬,性不曾柔嘉,幼不知礼,想来不知者无罪,上慈爱,不会加罪于身。”
她只隔着帘子隐隐看见他洒脱地笑了一笑,叩头答:“王姬是主,逸是奴,若王姬想治罪,何必多言语?王姬能温言若此,可知王姬清逸悠然,口中拙子并非王姬。”
逸言毕,众人只听得辇中笑声传来如琳琅击玉,随之纤手撩开轿帘,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女在轿夫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