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颜轻轻放下茶汤,坐直了身子,淡淡地笑道:“我怎么会生气呢?我母亲回玉京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进宫拜见天后,承蒙天后不计较,愿意与她亲近。”
太子忽而起身走至她身前,躬身握住她的手,将她堵在圈椅里不好动弹,逼视她的眼睛,直瞧得她背心细汗爬了上来,蒸红了耳尖,他才幽幽道:“看来是真生气了。”
崔颜撇过脸,只盯着湖心亭中柳长缨的剑,寒光凛冽的,比月光还冷,轻咳一声,笑道:“殿下就别逗我了。”
“等你我成了亲,”太子将她带起来,“她知道你的好,必不会再为难你。”
他牵着她的手,带她一起走至船头的围栏处,崔颜笑容更甚:“有殿下怜爱,阿颜已心满意足。”
琴音切切,似风动榆林,如亲亲私语,剑舞也趋于平缓,襟佩玲珑,染了愁绪。
他们好似在看湖心亭,又好似心在远处互不相干。
但在别人看来,他们就是一对璧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景鳞守去旁处,会心一笑,不敢打扰。
宫人却不解风情:“殿下,大皇子知太后设宴,特命人送来几壶酒助兴。”
大皇子?
崔颜惊怪,从无措中抽/离,她听闻大皇子自幼体弱多病,常年闭宫修养,鲜少参与政务,更不与人应酬。久而久之活成了皇城里无足轻重的人物,若是没人提及,或许他死了出殡那天才有人知道天下原来还有个大皇子。
“本宫倒忘了无波池离大皇兄的放鹤居仅一墙之隔,想来是我们在此处玩乐惊动了他。”太子看出她的惊讶之色,体贴地解释了一番,让宫人接了酒,并让人带去慰问之语。
随后吩咐道:“去分给姜校尉和柳公子他们吧,本宫这里不用留了。”宫人领命而去,太子又对崔颜道,“大皇兄擅长酿酒,他酿的酒刚烈,不适合女子饮用。”
今夜太子异乎寻常的体贴,是放了极低的身段的。
崔颜其实很好奇那酒到底如何烈了,能烈得过大刀关的大风吹吗?但太子这般说,她便不再好要,只得柔顺地点头称是。
“东宫窖藏珍品亦有几坛,你若喜欢,成婚后你与我可小酌怡情。”
听他这样说,崔颜心绪不安,耳尖一片红霞爬上双颊,更加确定自己的感觉没错,转脸回望他。
在采香榭时,暮色正浓,灯火昏暗,她并未察觉,现在挨得近,画舫灯明,她才看清,太子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带了醉意。难怪今时不同往日,不仅比平日殷勤,还三句不离成婚后。
若不是他醉了,崔颜也不知道他原来是看重这场婚事的,甚至会去遐思婚后他们二人的相处细节。还以为是天子牵线,他不得不对她虚以委蛇,应付两下呢。
崔颜将帕子按在发烫的脸上,眼光又放去别处,不敢再看他。
碧波荡漾,歌舞升平,她差一点就动心了。
“崔颜,这酒不错,你为何不饮?”姜孟禾不知何时将乌篷船划到了画舫边,他站在船头举着细颈酒壶,就差蹦上来了,到底还是把持住了,“大皇子真是个妙人,如此良辰美景,不醉岂能甘休?”
一甩袖子将那酒壶抛了上去,正向着崔颜去,崔颜后仰,抬手一勾接了。
接是接了,一想到其他,她又不想要了,恼道:“你多饮几壶就是,最好醉眼昏花跌进池里!”
正在此时,他们两艘船绕过一座湖心岛,分道扬镳。
岛上花树丛生,桂子迎风而落,如月下细雪,潜夜无声,却香动京城。
远处传来他大笑之声,应是没将她的话听进去,倾倒酒壶,琼浆玉露皆灌进口中,闻风而兴,坐在船头,鼓舟和上,竟然与湖心亭中的柳氏兄妹且歌且舞起来,不羁之态宛若古遗名士。
太子不喜,离了栏杆又坐了回去。
“阿颜,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3〕”姜孟禾举壶邀她对饮,“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相逢伴酩酊,何必备芳鲜。〔4〕”
“是啊,表姐!”柳长缨一手握剑,一手举着酒壶,学姜孟禾灌酒,但她没尝过烈酒,连连呛咳,却不以为意,“兴之所至,趁兴而归,方不负青春一场!”
手中剑比方才更添上许多张扬,就连柳玉龙的琴声也少了靡靡实音,多是铿锵如玉石击磬的泛音,欢快至极。
她握着酒壶似有千斤重,凝滞的两扇肩膀,只是举壶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后脖颈子被一双眼睛盯着,脊背跟着发凉,崩直曲了起来。
她还年少,为何故作老态?
那碗醒酒汤兴许没什么作用,崔颜也有醉意,便起了反骨。
“殿下,”她未回身,嘲问道,“若无今日,又谈何来日呢?”
胆大包天地在他面前,举壶畅饮,不矜持,不端庄,甚至称得上浪荡,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