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弓被宫女从外庭唤进来,崔颜已经醉倒,正与柳长缨双双扶着手哭得稀里哗啦。就听见柳家小姐靠在崔颜怀里说:“我与颜表姐一见如故,好恨没能早些认识,明日若是表姐不嫌弃一定要来我府上做客,小住几日。我自小就一个兄弟,家中没有姊妹,好多话都没人说,表姐一定要来呀。”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绕在舌尖打转,恋恋不舍的样子。
长弓好容易将崔颜抱上了马车,待要掀帘去外面驾车,姜孟禾已然坐了上来,执鞭道:“姑娘顾好她,我来赶车。”
长弓本欲遵从,转念一想,“公子还是进去坐吧。”说着便接过马鞭,推他入内。
崔颜满面春风含醉,半倚半坐,举壶往嘴里灌浓茶,不似方才吵闹。听见有人进来,忙摆好腿,但见是他又故态复萌,没当回事。
姜孟禾也饮了烈酒,一双丹凤眼亮如星子,薄唇似塞上玫瑰,好像被水洗过一般粉莹莹的,烈酒没能让他醉倒,只将他浇灌得更加动人,定是在边塞没少吃大风吹,才成了现在这副千杯不倒的样子。
崔颜想到那滋味,忍不住舌尖滑过后槽牙,斜了他一眼,嫉恨道:“你进来做什么?”
“陪你。”姜孟禾脸不红心不跳,正儿八经地答她。
崔颜一双醉眼瞪得杏儿圆:“我是问你不留在宫中,跟我出来做什么?还上我的车,”瞧他去拿案上她刚摆下的茶壶,玉手一指,“还要吃我的茶!”
姜孟禾肩头一抖,将茶壶放下,“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怕太子听不见吗?”
崔颜气结,他还知道避嫌两个字怎么写吗,咬牙道:“世子真是好手段呀!”
姜孟禾脸上的坦然转瞬即逝。
马车被驱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这寂夜中的点滴刻漏,提醒着他们此地不是闲话之地,不宜久留。
这辆马车是壁宿遣来的,里头准备的东西齐全,他不去拿茶壶了,翻出一只海碗,将包在荷叶里的两尾锦鲤放出来,眼见着不活泼了,直翻白眼,要死。
崔颜瞧他那怅然若失的恍惚样儿,靠过去,伸出个小拇指,用染了丹蔻的指甲戳了一下鱼肚,那鱼惊跳起来,鱼尾一弹,甩了他一脸水。
他胡乱用袖子抹着,掩在袖中的唇发出呜呜的声音,受了委屈似的,“第一次喜欢人……是不是做的有些过了?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
崔颜就要脱口的嘲弄硬生生吞了回去,憋红了脸,没有接他的话,只对长弓吩咐道:“去马场。”
玉京宵禁,但他们是从宫里出来的,自有通行的令牌,想要出城也不会有人阻拦,只是招眼了一些。
长弓并未劝阻,真就改道往永安城门去了。
红林马场藏在永安门外十几里地的红杉林之中,早年是哪个纨绔王爷的产业,几经周折落在崔颜手上,这里安置着她从敦煌带回来的几匹老马和一匹她及笄时崔山送给她的白马。
京郊夜凉,清风徐徐,崔颜的酒也醒了一半,不待长弓停稳马车,就掀了帘子跳了下去,直奔马厩,去牵那匹白马。
那马白髯如幡,飘摇在夜空中,如月下仙驹,俊美无俦,不似凡物。白马也亲昵地蹭着她,前蹄踢踏摇摆,催促她赶紧上来。
他们两个心有灵犀。
崔颜抱着马脖子就跳了上去,她一袭红衣,浓妆艳质,在满天星辰下,骑着白马,化为流星,冲向天际。那即将要脱口而出的心事,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没人拦得住。
姜孟禾问不疾不徐走来的长弓:“她经常这样?”
长弓抬头看了看那道红色的流星尾迹,“这几年小姐烦难郁闷都会来跑上几圈,没什么大不了的。”
姜孟禾的话也止在了唇边。
动静不小,自然惊动了马倌。一位老者披着薄袄,拎着一副马鞍走了过来,瞧见马厩空了,微微愣神,嘀咕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
长弓向老者问好,接过他手上的马鞍,“荀伯歇息去吧,这里我来就成。”
荀伯没推拦,只是搭眼看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姜孟禾,觉得眼熟,但没多问,转身又回屋去了。
姜孟禾顺手接过长弓手上的那副马鞍,抬脚就去隔壁的马厩牵马,“我去追,应该能追上。”也不等长弓说话,已似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远处长弓的声音还在耳畔盘桓:“那可是边塞名驹,你追不上!”
姜孟禾的一双丹凤眼被风吹成了柳叶长,他抿着唇,心中也开始发堵。他当然知道那是匹好马,他当然知道。
秋风本还没有那般凛冽,但一跑起来人就像被活剐的鱼,浑身生疼,连喉咙眼都剐得血红,他却无动于衷。边塞五年,足够磨砺一个人的心性,也足够磨砺一个人的皮肉,别说秋风,纵使是飞雪飘凌时节,纵马彻夜奔袭,对他而言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