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姜承安两个人有旧,这件事不算隐秘,只要稍加询查就能知道,但其中要害关节只有他们两人才清楚。
那日羽缟纱飘,漫漫似雾,月色如水,美人朦胧,他瞧不清她的神态,却也知道她是说了谎的。
今夜姜承安一言,姜泰蓊甚至怀疑那夜他是不是也在她的房内,所以巴巴地说出来激他。
思及此处,姜泰蓊不怒反笑。
小小伎俩却被姜承安当做拿捏他的法宝,怎不可笑。
画舫有乌篷船两个大小,宫人卖力,划得也快,不多时就超过了姜孟禾的小船,让他吃了不少浪,费了好些力气还在原地打转。
但他倒也不急,真像个船夫似的,一篙子一篙子地撑,偶尔打翻湖中的莲花灯。那灯轻巧不怕水,翻了之后跟着浪又能浮起来继续亮着,很是精妙。
上辈子他哪有闲做这些事,反觉兴味起来。
灯影重错,荷叶翻飞,露出一支一支莲蓬,好似杵在水中的酒盏,等待船娘船夫携取。独秀一支的,被风吹残,头重脚轻,扎进水中,像一支折断脊梁的稻草人,也是好玩。
“殿下快看,他在做什么?”景鳞一直盯着姜孟禾,他以为太子身边唯有姜孟禾最难以预料,所以不敢松懈。但瞧见他劈开撑篙,用竹篾编了个小竹捞,俯身去舀水中的锦鲤,景鳞眉头蹙得能夹死苍蝇,“殿下,这人真是先皇与太后的亲孙子吗?我看他怎生得如此莽撞无礼?怎敢在乡晨宫任性胡为?”
太子冷淡地看他舀到一条鱼,顺手将鱼养在荷叶里,捧在手上,笑得像个傻瓜。
他道:“不知耻者,无所不为。[1]他在边境呆久了,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2]不值得你稀奇。”
话音一落,只见姜孟禾一手捧着荷叶,从船头跳起,脚点湖中莲灯,如野鸭一般,临空飞窜出好几丈,径直登上了崔颜的船。
那小乌篷船因他跳上来被震得摇摇晃晃,他竟抱着荷叶发力稳住了小船,叶中滴水未洒,两条指长的金色锦鲤在其中嬉戏,无知无觉。
崔颜待要发作,他将荷叶捧至她面前:“送你。”
天真纯稚的样子,差点忘了原先他是如何戏弄她的。
崔颜不接,姜孟禾再往前递了一递:“借花献佛而已,你不必感激。”
崔颜接过来,不悦一扫而空:“这才像你说的话。”
湖中细碎的灯光洒在这捧荷叶中,似是洒了一层金粉,两条小鱼游蹿追逐,鱼头衔着鱼尾,嬉戏玩闹,比在湖里还要快活。
方才见她盯着湖里的鱼瞧,他就想着送她了,他瞧出她喜欢,他也喜欢:“等会儿叫宫人给你换在海碗里,你带回去养着,等再大些就可放进缸中,能陪你许多年。”
崔颜道:“你这个顺水人情倒送出了许多事来。”
姜孟禾不解:“这怎么说的?”
“我养一年你是不是就要来看一年,我要是养上十年八载的你是不是也要十年八载的来看?”崔颜道,“你这用心甚是良苦啊,姜校尉。”
“怎么,你不要?”姜孟禾顺势就想接过来。
崔颜却侧身躲过去,不给他:“我要,我当然要。”
姜孟禾笑:“你最好能养个千年万年,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崔颜也笑:“那它们不成了鲤鱼精了?”
两个人倒不像前些日子那般针锋相对了。
画舫上景鳞再度想要提醒太子,顺眼看过去,太子已默默背过身去看湖心亭,他的背影亭亭似一根中通外直的莲,但景鳞莫名感觉太子的肩头比平日要僵直许多,兴许只是错觉。
亭中迅音疏落,缓缓成调,湖心亭八角挂满风灯,将亭中仙姿蹁跹的柳长缨映照得格外清晰。只见她柳腰鹤首,跃动时轻灵矫健,站定后飘摇苍劲,手中剑飞,剑剑裂空,最妙处便是裂空之音与她兄长的琴声相和,两人练这剑舞,恐怕不是一日两日了。明昧灯火下的一切景一切人都成了映衬她的道具,谁还有心去在意,窝在一条船上的那两人。
崔颜也觉她舞得极好,意趣正浓时,画舫上一道尖细的声音唤她:“崔小姐,太子请您上画舫与他一同观舞。”
不知何时画舫已经追了上来。
崔颜脸上的笑意片刻消失,换上谨小慎微地假笑,将手中荷叶递回给姜孟禾,小声道:“你先替我拿着。”提着裙摆向船尾走去,姜孟禾也跟了上去,拆了自己的发带给荷叶扎了口子,找了个地窝窝摆上,不让它倾倒:“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你什么时候能听听我的话?”
“你?”崔颜垂眸望他,船坞内昏暗,他们两人仅仅一步之遥,却看不见彼此的眼睛,只能听见几不可闻的呼吸,或许因为看不见,他身上被酒气熏出的淡淡茉莉香越发让人留心,让她忍不住猜想送给她的那封请帖,是不是他亲笔所书?
他坐在夹板上,忙着手上的东西,头发松了,有几绺荡落下来,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她忽然笑了:“你说的都是胡话,要我怎么信?”
一转身就上了船尾,顺着宫人递下来的梯子,一步一步登了上去。
太子邀她坐到自己身边,递了碗茶汤给她:“席上酒虽不烈,但也醉人,醒醒酒吧。”
“多谢殿下。”崔颜捧着抿了一小口,吃得极慢。
太子又道:“母后生了三个孩子,唯有本宫长大成人,她对本宫有超出常人的期待,对旁人便严苛了些,你没有生她的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