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伯侯柳承显在书房静坐一夜,一早就叫车夫将马车赶至葫芦巷,却不去将军府。
巷口的包子铺从擀皮到蒸上已卖了七八笼了,他才下车,步行至将军府门口,叫小厮去扣门。
崔府的小厮不认得他,但他自报是徽伯侯,不敢怠慢,飞腿跑去府内禀报。
崔岚与崔颢是知道他要来的,一早便在等,没想到他过午方至,立时叫人去请崔颜。
昨夜姜孟禾刚走,崔颜主仆就被放了回来。她与壁宿都累了好几天,昨夜睡得尤其深,此时方才起来,正在梳妆,听说他真来了,撂下梳子,有些不高兴。
“我人都出来了,他还来干什么?”崔颜冷笑,“过个明路的事,他还当真了,是生怕天子申饬吧?我偏不想如他的意。”
长弓收了灰掸子,走过来劝道:“夫人的忌日快到了,他兴许是有别的事呢?小姐不妨见上一面,也可当面问问他。”
壁宿捡起梳子附和:“是呀,外老爷冷了我们这么多年,您不想当面骂他一顿啊?”
崔颜指尖绕着发丝,越绕越紧,勒得指头发白,蹙眉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神色复杂,半晌才道:“梳头。”
长弓这才继续去收拾。
“还有一事,二小姐回兰院闭门不出,还与从前别无二致。”她躬身将被褥床单扯直叠好,“并无外人来找她,也不知她对天后到底说了什么,就放心派她回来劝服小姐。”
崔颜握着一把小花镜贴鹅黄:“不急,等就是了,总会寻到蛛丝马迹。”
徽伯候在前厅正由崔老夫人与崔岚作陪,崔颜到来,依次行了礼,不冷不热地站至一旁,不发一语,面上看去比往日静雅端庄许多,实则是她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出生在敦煌,十二岁以前没有回过玉京,她娘生前只给她瞧过徽伯候的画像,也曾收到他从玉京托人送去的金镯子、金项圈,还有一把刻着她名字的长命锁。她娘死后,她以为这位外祖父心里是记挂她的,就把他当做了一个念想,一个依靠,没曾想她都想错了,那些东西只是一些礼俗,并不能代表其他。
十七年没有说过话的亲人,她真不知该是亲热还是冷淡。
“辜月将至,我想在侯府为你娘设立灵堂,做一场法事。”徽伯候提到,“方才已经与你祖母商定好了,你若愿意,就来侯府上一炷香。”
那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若是她娘还活着必不是这番景象。
“惺惺作态。”崔颜冷笑,“我娘的衣冠冢在敦煌,你该去那里为她祭扫。”
旁人还没说什么,崔岚就高声道:“崔颜,怎么和长辈说话的?”
柳承显却不以为意,也冷哼一声。她前几年的荒唐事是出了名的,不孝的名声人尽皆知,今年因着天子要聘她为太子妇的消息不胫而走,才没人再提。
他毫不意外:“柳圆意既是崔氏妇也是我的女儿,我愿意尽一份心意。至于你,全看你自己。”
两人剑拔弩张,外头门房此时来报,太子殿
下送大夫人与三小姐回来,还带了两车重礼。崔岚与崔老夫人赶紧安排接驾,将太子迎进正堂,小杨氏带着崔濒避回东院。
“乡晨宫家宴,太后特命我来送请帖。”太子微微抬手,景鳞将两张请帖从怀中取出,一张呈给崔颜,另一张呈给柳承显,太子又道,“我料想徽伯侯恐怕也在将军府,所以一并带来了。”
徽伯侯阅毕收进袖袋,以往太后也会给他下请帖,但他从未去过,今时果然不同往日了,太子亲自来送,他自不好再推辞。
“那就一起去吧。”他请太子先走,跟在太子身侧,看向崔颜,“崔大夫人已归,你的禁令已除,可与我同去。”
崔颜想先去看看崔濒,但是太子在此,似也有此意,她不好违拗,只得乖顺低头称“是”。
行至将军府外,她立在两辆马车之间,蓦然顿足,她既不想上太子的马车让徽伯侯这些外人看笑话,又不想与徽伯侯同乘一车让自己不自在,回身与长弓道:“去重新安排一辆将军府的马车。”
徽伯侯:“既然是同路,就与我一同乘车吧。”车帘未掀,他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崔颜没有愣太久,吩咐壁宿看好家,握着长弓的手登上了柳家的车,搭帘入内,靠着厢壁仪态端肃地坐下,沉默。
“我知道你跟我生分,我也一样。”徽伯侯眯合着眼睛假寐,“我们也不必假装亲热,只是该有的体统规矩还是得有。”
崔颜依旧不吭声,徽伯侯掀了眼皮乜了她一眼,又合上了。
车行至半途,崔颜回忆起那夜她撬开自家柴房翻墙去找他,他不见她的事,开口道:“你曾经让人跟我说,‘屈心抑志,忍尤攘诟,伏清白以死直。’〔1〕”她问他,“现在还是如此吗?”
徽伯侯点头:“我心恒之不可改,我志坚之不可摧。”
崔颜冷笑:“他回来你很高兴吧?”
“高兴。”徽伯侯终于睁眼,忽然问,“你非要嫁给太子不可?”
崔颜:“我心恒之不可改,我志坚之不可摧。”
“既然如此,我会帮你。”徽伯侯再不说话,又闭目养神。
太子领他们入得乡晨宫后便拜辞,回东宫处理政务,徽伯侯此时才知道自家孙子与孙女也都被接来了。
各人相互见礼,随处赏玩,等至夕天霁晚气,轻霞澄暮阴,〔2〕澄丰帝与太子携天后前来,不等上茶,紫罗姑姑便来知会席面好了。
太后置办了两桌,其一在啾啾殿内,长辈们坐此桌,她笑道:“难得这宫里来这么些孩子,他们挨着我们也进不香,玩不开,就放了他们外面去吧。”
澄丰帝允了,天后嘱咐他们莫要贪杯。
紫罗便领太子等人去到另一桌,那桌摆在啾啾殿西边的亭榭里,那水榭名为采香榭,建有六角,六面都竖蝴蝶纹嵌方的长窗,敞开长窗,外有回廊,设半身栏杆,可坐可倚,观湖景,赏明月,比殿内惬意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