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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只偷油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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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在医院侧门的小台阶上坐着,还是上次我和李安燕吃甜筒的地方。不过今天她没提议去买,下楼时没穿外套,整个人像是掉了精神。她质问庾璎:“你们看见她和人打起来了,为什么不上去帮帮她呢?”

庾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李安燕裹住:“你少来,沾边儿就赖,我们哪见到你妈跟人打架。跟谁啊?”

“我同学......他爸妈。”李安燕说,“也是他们,去派出所报案,举报我们家搞封建迷信,我真服了,我外婆从来就没得罪过任何人,她是个老好人,你们也是知道的,对吧?”

李安燕说,是她妈妈下午在超市买东西时,恰好碰见了和她有过节的那个男同学,正和爸妈一起逛超市。

“撞见就撞见呗,装没看见就行了,就她多事,还偏要跟人家套近乎,去跟人打招呼,关心人家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回学校上学,在哪个学校......这不是挑事么?人家不揍她才怪!我在学校挨了多少排挤,挨了多少骂,她不知道?现在根本没人站在我这边,她不知道?”

“你妈可能还真的不知道,”庾璎说,“毕竟你也从来不跟她沟通,不跟她讲你在学校里的事,你在学校挨欺负都是她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一知半解,她可能也想帮你跟同学缓和一下关系,要是能和对方家长说道说道这事就更好了,她也是跟着着急呢。”

“我用她着急?她能帮上我什么!到头来还动起手来,人家在超市里骂她,也骂我,那么多人都听见了,骂我不学好,在学校里打游戏还化妆,描眉画眼不像个好学生,他们儿子现在上不了学都怨我,骂她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要脸,自己那点破事儿全镇都知道,现在教育出个女儿也是一样德行,一家子没个男的真不行......你说这话难不难听?我都要呕死了!我要吐了!”

李安燕越说越激动,登时就要站起来,被庾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别拽我!我知道他家在哪,我去他家楼下喊人去,不要脸?我倒要看看是谁不要脸!我妈她根本就不会骂人,嘴笨得很,要是我在,绝对不会让她这么挨骂,我现在就去!”

“李安燕。”

庾璎仍不松手。

“你别拉着我!”

我坐在李安燕的另一侧,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她在跟庾璎较劲,可是左扭右扭也挣不开庾璎的钳制,庾璎仍坐在台阶上,仰头看她,声音很稳:“李安燕。”

“李安燕,可以了。”庾璎说。

在我的视线里,李安燕还在挣扎,她的后脑勺先是扬起,然后再低下,过了许久,人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说我行,说我妈,不行。”

声音很低,也很轻。

让我有片刻恍惚。

刚刚在病房里,我好像也听到了一模一样的话,在李安燕咄咄逼人的时候,在走廊里聚满了人,探头进病房看热闹的时候,在刘婆躺在床上无力坐起来的时候,在李安燕妈妈被逼到床尾,扶着床尾栏杆,大口喘气的时候,从她粗粝的嗓音里,我听到了那样纤细幽弱的一句:

“他们说我行,说我闺女,不行。”

......

庾璎这下终于能够拉得动李安燕了。

她拽着李安燕,把她拽得重新坐了回来,揽着她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然后把李安燕的脑袋护在了自己怀里,连同眼泪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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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燕在哭。

庾璎也哭了。

我看到了。

我和庾璎,我们两个在这件事情中无关紧要的人,却一同在医院门口坐了很久。

直到李安燕重新上了楼去,直到我们并排看着来往行人和车越来越少,夜深了,什蒲的夜晚再次再次安静下来。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庾璎好像并不觉得冷,还是抱着自己的外套,搁在膝上,她告诉我,其实她前些日子还和李安燕的妈妈聊过,话题也是李安燕,当妈的不为孩子操心,还能为谁操心呢?她说,李安燕妈妈原话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李安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没能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那么小的年纪就经历了那么大的手术,没有个正常的家庭,没有爸爸,关键是当妈的也没能力,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帮不上,那种有心无力的挫败感,当妈的人格外能体会。

“我小时候,我家卖水果,我和我弟,永远都吃最新鲜的,最贵的,那大荔枝,红毛丹,从来不看价钱。我妈说她没什么大能耐,但让我们吃点贵的水果还是能做到的。我爸妈去世以后,我再也没过过吃水果不看价的日子。”庾璎终于站起了身,跺了跺脚,把外套套回身上。

“......怎么有点想我妈了呢?”

她说。

坐久了,腿有点酸,庾璎朝我伸出手,想要把我拉起来,结果没拉动,我们俩同时笑出声。

“你先回吧,我再坐会。”我说。

庾璎再次想要把外套脱下来,我说别了,我不冷,你冻了一晚上,别感冒就谢天谢地了。

庾璎走了以后,我与不远处的路灯为伴,隔了很久会有摩托车从我面前经过,诧异地回头看我一眼。

一个奇怪的,独自坐在医院门口的,反反复复揿亮手机屏幕又关上的女人。

我其实只是在回想,我在回想我的小时候,还有我的少女时代,和李安燕差不多年纪的时候。

我从来不认为我大学毕业以前的人生有什么好留恋、回溯的,那是一整段别扭的时光。

平时妈妈管我衣食住行和学习,爸爸不常在家,即便在家也不会照问我的日常,但他喜欢在打牌的时候把我的成绩单带出去,给他的朋友们看,瞧,我女儿,这次又考了学年前三,厉害吧?

然后获得异口同声的赞扬。

我就是个做小生意的,没文化的市井人,可我的女儿跟那些老师的孩子、大官的孩子相比,一点都不差,反倒比他们更强——这是我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是他的骄傲。

我也享受这个成为骄傲的过程。

但是,往往这个时候,妈妈会站出来泼冷水,她看不上爸爸与有荣焉的模样,会故意打击他,故意把成绩单夺回来:“你跟着自豪什么?你不看成绩单,知道乔睿在几年几班吗?你周末接送过乔睿上补习班吗?你知道补习班几人一班,乔睿被哪一科老师欣赏,又被哪一科老师经常批评吗?你还自豪起来了。”

爸爸俯下身,歪着脑袋和我悄悄说:“你妈更年期了,我说一句,她有一百句。”

彼时,我也会觉得妈妈扫兴,她在家里似乎总扮演那个扫兴的人,我甚至曾幻想过,这个家里如果只有我和爸爸,应该是非常和谐的,开心的,毕竟爸爸不会逼着我去上补习课,不会每天早上拎着我的耳朵起床逼我听半小时听力,不会在每次期末考试后都给班主任打电话了解成绩,有时班主任大概也嫌烦,那语气我都听出异样了,我不信我妈听不出,但她还是要打,还要拉着我旁听。

哦,还有家长会。

每次家长会,每一次,我妈都势必要当最晚离场的家长,因为她要排队,争取十分钟和老师单聊的时间,话题无非就是了解我在学校的表现,有无不合群,有无早恋,体育课有没有按时参加,体测成绩合格与否......

我的好朋友这时往往会在教室外,朝我悄悄摆一个“good luck”的口型,让我自求多福。

直到现在,我其实仍觉得这给我很大压力,在我当时的社交中可称累赘,我受不了朋友们对我投来的同情的眼神,他们会暗自讨论:

天呐,乔睿她妈真的好吓人,特别凶,对乔睿太严了吧。

乔睿这次没进前三,她回家不会挨骂吧?

好可怜啊乔睿。

快点高考吧,上了大学,你就自由了。

......我常听类似的话,所以我也把上大学当成一个节点,上了大学,我就离家了,就没人管我了,我就自由了。

后来真上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被骗了,我仍不自由,我不能自由选择我的专业,不能随意晚归,不能染艳丽的头发,不能在校外做兼职,妈妈给我的理由是,家里不会缺你钱,你别以为自己现在很厉害了,你还是要把学习放在第一位。

再后来,直到我毕了业,自己租房子,开始工作,赚钱,不再朝家里要生活费,我自认为,这次我终于,终于可以不再受制于人了。

我终于自由了。

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我往肩膀上纹了一个小小的图案。我以此种幼稚的方式来纪念我的自由之路。

我始终是对妈妈有怨言的。这么多年。

这句话,只有在今天这样安静的深夜,守着他乡一盏偏僻的路灯,我才能在心里承认。

我怨她对我太严格,我怨她毁了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我怨她让我的自由迟到,我怨她总也搞不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话,总是试图在我的人生里占据更多位置,我怨她,连我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都要插手,仿佛我是唐僧,外面的男人都是白骨精,都是大坏蛋,而她,是给我画了一个金圈保护罩的孙悟空。

我曾痛快地想过,我和梁栋分手,实在是一个“壮举”,妈妈说不定会后悔,后悔她这么多年对我的“管理”,令我在人生大事上产生叛逆心理。

让妈妈后悔,让她向我道歉,为她一直以来对我的贬低,为那些打压式的教育,为从前的种种,为那些年,向我道歉。

这个期望对我来说诱惑太大了。

我早已不自觉地,把我和妈妈放置在了阵营的两端,我们一直是敌非友,或者如刘婆所说,我们是孽缘,是上辈子的仇人,这辈子互相讨债。

可是,可是。

在参与了李安燕家里的事以后,特别是今天以后,我忽然不那么那么期望这句道歉了,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发现,当我试图把角色调换,将阵营互转,当我成为一个妈妈,我可能不会做得比妈妈更好。

不是可能。

是一定。

我一定也会焦虑,也会为了孩子做不明白数学题而失眠,为了女儿青春期的早恋问题而吃不下饭,看谁都像坏人,怕她被伤害,会为她的执拗而崩溃,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一定要选一个看着就毫无就业前景的专业,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家那样远,本省装不下她吗?她究竟是有什么雄心壮志要去实现,难不成我这个当妈的,成了她展翅高飞的累赘了?

......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是不是我这个妈妈能力欠缺,能为她做得太少了呢?

我想起高一时,妈妈不知道和哪个邻居聊了一次天,就如同被洗了脑,对方建议她,你女儿学习这么好,不如高中就直接把她送出国去,我哪里哪里的亲戚家的孩子就是这样,现在特别优秀,定居国外呢。妈妈认真听进去了,竟真的找了几家留学中介来问,最后得知那非但难度很高,而且花费巨大,根本不是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能承受的。

我松了一口气。

而爸爸倒着茶水,打趣妈妈:“想什么呢你,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

话刚说出口,厨房那边便飞来一个切剩的胡萝卜头,砸在爸爸身上。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什么叫自己几斤几两?我女儿是什么斤两?我女儿是最好的!她值得最好的!别说是国外了,我要是有条件,太阳月亮我也送她上去!我要是有那个条件......怪我,是我没能力,是我对不起孩子。”

后来是爸爸把胡萝卜捡起来,去厨房“认错”了。

具体怎么认错的,我不知道,我之所以对这番话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直接对我说过类似“乔睿,你是最好的”这种话,我偶然听到,有些不适应,二是因为妈妈说话时哭了。

当时的我完全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

......

我把手机屏幕再次点亮。

打开微信,下滑。

找到妈妈,点开。

我们上一次的聊天停留在我生日的那天早上,我站在溶洞前对着语音电话狂轰滥炸,胡言乱语,自那以后我和妈妈再没有过任何一条交流。而现在,我将要做率先从战壕露头,站起身的那个人。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妈妈应该已经上床准备睡觉。

我不确定会不会吵到她,但我知道,错过了此刻,错过了情绪的峰值,我将再难说出那句话。

是什么情绪呢?

我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那几秒想到的,仍然是那个词,那个我提过很多遍、老生常谈的词——感同身受。

三月初的什蒲,还是很冷。特别是夜晚,风里的冰碴好像还没有融化。

我在细细感受它的锋利,直到一秒,两秒,三秒。

铃声停了。

这意味着语音电话那边有人接起了,但,很安静。

妈妈没有讲话,我也没有,妈妈大概是对这场“破冰”很意外,我也是。

我缓缓站起身,在路灯下,我张了张口,冷风灌进我的肺里,我的胃里,可我还是发不出声音,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根本没想好措辞。

妈妈不愿开口,也不愿低头。

我也是。

我开始后悔了。

我的那份后悔刚冒出了一个苗头,然后,我听见了电话那边,妈妈的声音。

“宝贝。”

就只有这两个字。

但,冷风停了,冰碴融化了。

没有融化在我的肺叶或是胃里,而是融化在我的脸上。

我抬头,对着路灯抹了抹眼睛,感受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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