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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一只偷油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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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璎是务实的人。

我发现,这是她和李安燕聊不到一处去的的原因之一,李安燕身上有倔强,更有少年人身上常见的鲁莽,这种性格上的特质显现出来就是不接地气,总有种追求极端的理想主义。

庾璎不认可,不认可的事她就一定要说出来,而十几岁的小女孩,肯听劝的有几个?

李安燕的矛头此刻对准了庾璎,火星就此扬起。

面对庾璎让她回去上学的劝慰,她的反应有些剧烈,悬着的椅子腿砰一声落地,用眼角觑着庾璎:“免开尊口了,我都躲我妈躲到这来了,你可别给我添堵。”

庾璎假装没听见。

“你不上学打算干嘛?”

“干嘛不行?我还能饿死了?”

“你要是就因为在学校不高兴,不舒服,那转学行不行呢?”庾璎说,“你换个环境,离他们远一点。”

李安燕听到这句终于肯正视庾璎,她很认真地看着庾璎,反问:“你告诉我,他们是谁?”

......自然是和你不对付的那些人,那些同学。

但李安燕的眼神让庾璎把这句话憋回胃里了。

庾璎明白李安燕的意思,刚刚她说了那么多,说了外婆,说了妈妈,无非是想佐证一点——审判无处不在,围剿避无可避,不是这处,便是那处。她即便离开了现在的班级,离开了现在的学校,甚至说,离开什蒲,就能保证以后不遇到相同的事吗?如果你无法承担这个风险,如果你无法消化这个折磨,那么到哪里好像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谁?

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你为什么会被排挤?

可以是任何原因。

“我从小就不招人喜欢,讨厌我的人一直很多,有的因为我总考试前几,有的觉得我咋咋呼呼,还有人烦我总在学校艺术节里出风头,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过的。”我在李安燕说话的语气中品出了她不常表露的颓然意味,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多愁善感,她低头,抠着指甲上斑驳的指甲油,语调落下来,“......真够了,真的,没劲透了。”

庾璎还在追问:“你没回答我问题呢?你想怎么样呢?你不上学了,接下来打算干什么呢?”

李安燕答:“上班,干活,赚钱,过日子呗。找个远点的地方,最好是平时少和人接触的,现在蠢人太多了,我不想和蠢人打交道,我......”

庾璎打断她:“我这儿不行,是吧?”

李安燕说:“在你这每天都要和好多人讲话,有好多客人。”

“那照你说的,有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么?”

“我没说完全不和人打交道啊,就是少一点,就是......”

“就是个屁,李安燕,我原本觉得你挺成熟的,最起码想东西想得深一些,但今天我算是发现了,你就是个小孩儿,幼稚,可笑,你说话就像你唱歌似的,橫听竖听都没谱。”

“庾璎你有病啊!”李安燕忽然一拍桌子站起来,“你总跟我抬杠有意思吗?我妈给你钱让你过来当说客了是吧?”

“抬杠?咱俩谁在抬杠?我说你幼稚说错了吗?被人排挤,你的处理方式就是躲到没人的地方把脑袋埋起来,你就是这么想的,对吧?你告诉我,你能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吗?”

佳佳一时没有准确感受到周遭剑拔弩张,她举着橘子正剥皮,顺口说了句:“李安燕说她想进厂,就是那种流水线,干自己的活,不用和别人讲话,或者是在家里写小说,也是可以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的......我其实看过她写的几段,真别说,还挺好看的呢。”

“你别讲话!”出声的是庾璎。

李安燕也生气回头看了佳佳一眼,好像是不满她的多嘴。

“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别人讨厌你,排挤你,你就顺势躲远了,藏起来,那你和你外婆有什么区别?”庾璎还在输出,“嘴倒是比谁都硬,不说自己是被逼的,偏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窝窝囊囊的,有矛盾不去解决别人,只会解决自己,你和你妈喝农药自证清白又有什么区别?”

......

在我认识庾璎和李安燕以来,两个人吵架拌嘴的场面不计其数,多数是庾璎先败下阵,能让李安燕哑言,这倒是第一次。

李安燕和庾璎,两个人相隔一张桌子,站着,对视,李安燕肩膀微微起伏着,双手先是抠着指甲,然后又抠着桌边。

终究还是反驳不了。

终究还是什么都讲不出。

我看到的李安燕是内核强大的,也是很早慧的,就如庾璎所说,李安燕擅长思考,平时想问题总能达到超越同龄人的深度,但我也同样很认同庾璎今天讲的,李安燕终究还是会在一些地方表现得像个“小孩”,倔强,幼稚,极端。

这些特质倒是与年龄无关。

即便她自己嘴硬不承认,但面对难以对抗的态势,她的选择其实和刘婆没有两样,都是逃避,只是她天真地以为自己会做得比外婆更好、更加自洽,以为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片完全隔绝噪音的净土,好让她歇息,殊不知,所谓避世本就是最大的谎言,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任何人。

“如果你只是不想再被伤害,那还不如继续上学呢,反正也是躲不掉,藏不住,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是十几岁,二十几岁,还是八十岁,都有可能遇到类似的情况,”佳佳放下了手里的橘子,忽然插言,“既然别人已经伤害你了,你就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呀。”

我和庾璎同时看向佳佳。

佳佳局促笑笑,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佳佳平时总摸不清状况,会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但现下,我觉得佳佳这句话说得很对。我猜庾璎也是这样觉得的。

我其实还有一个类似的“事例”,想要讲给李安燕听,事例的主人公是我前司那位领导,她以过于雷厉的工作风格而闻名全公司。

许多影视作品会把事业有成的中年职场女性塑造成家庭生活不顺、性格孤寡的女魔头,仿佛女人就是天生无法兼顾工作与家庭的,好像想要拥有一个,就势必会放弃另外一个,同为女性,我其实很想为我身边比我年长的女同事们辩解,但我从那位领导身上学到的是,辩解无用,特别是当别人千辛万苦寻觅到一个角度来蓄意攻击时,你是做不到全方位防御的。

她的爱人与她是大学同学,后又一起留学,结婚,生子,私人生活安稳而顺遂,在我看来根本没有任何可被八卦和评判的点,但有一次,听说是她爱人家里某位亲戚生病,安排了一个上海的专家号,要她陪同去医院检查,她因此请了几天假,错过了一个季度收尾环节。我听见了一些议论,来自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两位男同事,一个吐槽,上个月逼我们逼得那样紧,到头来自己没到场,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另一个帮腔,说你这就有点不懂人情世故了,你知道她老公家里干什么的吗?你以为人人都和我们一样,要养家糊口?她自己工作重要还是哄好公婆那边更重要,她心里门儿清。

随后便是片刻沉默。

之后另一个人恍然大悟:“我说她怎么平时在公司怼天怼地,谁也不怵,原来是底气足啊......我还纳闷儿呢,靠她自己能把她女儿送到国际学校,再送出国?怪不得......”

好像终于找到了关窍。

这样的关窍一显露,有些东西得到了解释,比如她平日里在公司的铁面和独行。也有些疑惑也得到了解答,比如她优越的、令人艳羡的物质条件。

即便她拥有强大的人格魅力,拥有优秀的履历和工作能力,但覆盖在这样的关窍之下,倒是不被提起了。

我猜我的那位领导,她是知道那些议论的,只不过她从来不曾表现出在意。

我原以为,她是真的强大到毫不在意。

但李安燕的事让我顿悟,没人能天生强大到此阶,多的只是反反复复的修炼,在那些四面围攻的刀枪剑戟里修炼出一个玲珑心。除此之外,没有正解。

抱歉啊,李安燕。

你提出的那个问题,我,我们,作为成年人,仍无法给你什么解答。因为我,我们,仍处在这场修炼里,我们也都希望,有一天,有些东西,有些“规则”,会改变。

-

庾璎悄悄跟我说,她很担心李安燕的心理状况。

她觉得李安燕在钻牛角尖。

执意不肯继续读书,想要独处,是很极端的想法,而这种极端昭示着,她心里可能有那么一块地方,正在崩塌,这对于还处在青春期正在塑造价值观的女孩子来说,可大可小。

她想帮帮李安燕,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不开的时候,谁拽都没有用,只能自己走出来。”庾璎说,“我现在倒是觉得她上不上学,念不念书,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担心她心理出问题。可她也不听我的呀!谁的话她都不听,连她妈她都......”

这对母女的矛盾积深倒不是因为李安燕休学,不仅是这一桩,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一样,在岁岁年年里,反反复复的对峙,再原谅,纷争,再和解......相比之下,李安燕其实更喜欢外婆,所以见妈妈和外婆起争执时,她多数会站在外婆这一边,替外婆说话,殊不知,这母女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是一脉相承。

刘婆有时会教育李安燕,别跟你妈那样讲话。可李安燕浑身都是刺,那些刺在对着妈妈的时候,会格外抖起精神。

刘婆便只能叹口气,把脸重新藏进医院的旧棉花被里,把眼泪也消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她想的是,她们这一家子,三个人,两对母女,都是债,都是孽缘,你们娘俩闹去吧,反正我没剩几天了,但愿你们到了我这个时候,驻足回头望,不要有我这么多的后悔。

......

我们几个在庾璎店里聊到很晚。

李安燕不想回家去和妈妈大眼瞪小眼,宁愿回医院病房去陪外婆,庾璎说她这个时候回病房只会吵着人,强行把她送回了家。

又过了两天,都没见李安燕到店里来。

庾璎晚上关门以后照例还是会去医院看看,也是在医院,她听说,李安燕家里又出事了,被查了,有人举报刘婆宣扬封建迷信。

做白事这一行,总归是一些民俗业务,除了寿衣纸扎,还有风水先生,墓地选址,刘婆虽然就只是个做纸活的,但她收钱给人推算,帮人“看事儿”是真的,警察来了,先是查营业执照,然后是行政处罚。

刘婆认罚。

她还叮嘱女儿,反正你也没能继承几分我这纸活的手艺,等我走了,你干点别的吧,你不是一直想开个早点铺子吗?我之前不让你开,是怕你忙不过来,现在你开吧,我也管不了了。

只是有一点,最近跟你来往近的那个男的,我瞧着他不太行,那人太贼了,你别嫌我唠叨,毕竟也是比你多活了几十年,见的人能多些,我是你妈,总是希望你好的。再说你也是结过两回婚了,眼睛该放亮点了,走一家进一家的不容易,男人就那么回事儿,再说,你不是还有燕子么?你得为燕子考虑。

哦,对,说到燕子,你开个早点铺子,可以让燕子帮你忙,这孩子机灵,我瞧着比你强,不过她身体不好,你身体也不行,所以啊你们别累着,钱赚多少算多呢?健健康康吃穿不愁就挺好。

......

说到这里的时候,刘婆的女儿,李安燕的妈妈,原本在投湿毛巾帮刘婆擦手擦脚,突然就把毛巾撂下了,冲着病床上的刘婆发作起来,顶着沙哑的嗓:“不可能!我不可能让我闺女不念书了,我用不着她帮我,就是绑,捆,也给她捆到学校去!”

有些已经过去许久的陈年旧账再次被翻起。

刘婆久病,身上干瘦,却水肿,特别是肚子,皮肤都撑成了薄薄的一层,像是快要被撑破,这会儿觉得好像耳朵里也灌满了水,女儿说的话变得沉重不真切,她听见女儿说:“我小时候被你扔在村里,耽误了那么些年没上过学,后来再想跟就跟不上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念书,我吃过的亏,绝对不让我闺女再吃一遍。”

可能是无意提起的。

可能是无心的。

可能吧。

但这话落进刘婆的耳朵里就犹如把已经溺水的人继续往水里按,刘婆顿感呼吸困难,她看着床尾正给她擦脚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张口,却只有汩汩的眼泪,从两个眼眶子里涌出来。

李安燕也是这个时候从病房外冲进来的。

她不知道在病房外面听了多久,终于忍不住了,推门而入,几步走到跟前去,一下子盖过了病房里所有其余声音:“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李安燕妈妈正拧着毛巾,看见李安燕进来,一下僵住,就那么呆站着,反倒是躺在病床上的、刚刚一直没有出声的刘婆此时开口,像是用尽了一个病人仅剩的所有力气,她的眼泪在被角上擦干了,对李安燕喊:“你就这么跟你妈说话?!”

实在是太混乱的场景了。

这两对母女,三代人,执起同样的武器。

我待在病房里有些无措,庾璎也是,我们都在寻觅机会逃走,留时间给刘婆她们处理家事。

李安燕这时仍不依不饶,她上前一步,夺了毛巾,重重摔进盆里,另一只手则是一把攥住妈妈的胳膊,不由分说把袖子往上一撸。

李安燕妈妈来不及躲,挣又挣不开。

过了一会儿,李安燕把手放了下来。

她似乎确认了些什么,开口询问时被气笑了,态度也依然带刺,她问:“你挨揍了?”

我和庾璎立刻对视了一眼。

我们来之前听说了,说是李安燕妈妈好像今天下午在镇上超市和人发生了点口角,动了手。只是如今由李安燕来证实,她继续追问,来者不善的态度:“我用你帮我出头?我说过无数遍了,在学校没人欺负我,你总是想当然。我用得着你替我操心吗?”

她指着妈妈的胳膊,衣服袖子底下,刚刚亮出伤的地方:“你还会打架?你打得过谁?让人把你揍一顿,你就老实了?”

庾璎看不过去,上前去拉,却被李安燕一股蛮力扬了手臂,她回头,瞪着庾璎:“你拽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她,你问问她下午和谁动了手?”

然后再次转头:“我说了一万次,用不着管我,我很好,我好得很,用不着谁替我出头,和讲理的人讲理,和不讲理的人就远离,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吗?”

“我就算不上学,将来也会过得很好,你也只活了这一辈子,活得还不怎么样,你怎么就有资格指教我呢?你怎么就知道我过得还不如你呢?”

“你永远都是对的,你永远都不会错,要不是因为你,家里能被查吗?警察能来医院问话?”

“都怨你!都怨你!”

......

庾璎眼看事态难以控制,宁愿被李安燕张牙舞爪所波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拉,她横拦着李安燕的腰,拦不住,便来喊我:“小乔!你还站那看!”

我们终于把李安燕拽出病房了。

在她还没有说出什么更伤人心的话之前。

走廊里,能清晰听到李安燕妈妈在哭。

她的嗓子一点都不清亮,也不敢大声,所以哭声像是被裹在厚实垃圾袋里的怪物,低低呼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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