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老板当真是打电话从水产摊上定的鱼,二十分钟后,活鱼才送过来,饭点忙碌,我和庾璎又等了半小时,一起拎着饭菜回到医院。
巧的是,在医院病房,我们刚好撞见了李安燕的妈妈。
我已经在潜意识里把故事中那个女人的性格丰富了起来,凭借我的想象。可见到了真人,我发现我的想象并不准确,至少看上去,李安燕的妈妈比我想象的要更和软,这很像是人与人之间可以被感知的一种磁场,一种颜色,我姑且这样判断。
病房外,医院走廊里,她们站着说话。
大多时候是李安燕在说。李安燕站得笔直,音量不大,却像是端尾都尖锐,我能看见她皱紧的眉头,李安燕的妈妈则将头扭向另一侧,不知有无回答。清洁车往这边经过,她伸手去拉了一下,应该是怕李安燕蹭到身上,李安燕却一脸不耐,一扬胳膊,砰地,打到了她手里拎着的饭盒。
我这才发现,她们是在争执。
“哎?来啦?”庾璎打招呼,也把李安燕从这场争执里摘出来。李安燕负气,看也不看我和庾璎,拔腿便走,下楼去了。
“我刚炖的鱼,想着趁热乎送过来,明天早上有个活,我今天晚上要在家赶赶工,我......”
庾璎开口打断:“我知道,你闺女说了,你忙你的去呗,谁还不能帮你看一宿?没事儿,我今晚在这,你去忙吧。”
正如庾璎所说,她和李安燕的妈妈确实很熟悉,所以说话不婉转,很直接:“老人到最后了,那几个月都难熬,想开点,别太上火......”
......
李安燕妈妈声音小,但我还是听出来了,她的嗓音很沙很哑,如同被划破的编织袋子,有着嘶嘶拉拉的毛边,我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怎么,这种异样的嗓音在她和刘婆说话时更为明显。
她走进病房,先是朝着隔壁床笑笑,然后走到刘婆床边,全程并不看刘婆。
母女俩一开始没任何交流。
她先是掂量了下热水壶,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保温杯的盖子瞧瞧里面,再放回原位,撕开酒精湿巾擦擦桌面......忙碌完这一套,再把带来的饭盒搁在床头柜,打开,香气热气扑出来。
明明是辛苦炖的,急匆匆特意送来的,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草草擦了擦筷子,嗒的一声搁在饭盒盖上,问刘婆:“有点凉了,你吃不吃?还是吃买的那个?”
刘婆点点头。
也不知是点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支桌子。”
音量大了些,那粗糙的哑嗓也更不加掩饰。
我注意到刘婆自从那饭盒搁在床头柜上开始就不再说话了,好像连脖子都微微缩起来,只余一双眼睛溜溜观察,就好像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压制,和刚刚跟庾璎斗嘴的状态完全不一样了。
蔫了。
李安燕的妈妈从踏进病房的那一刻开始,也变得不一样了,跟刚在走廊里不敢直视李安燕、被李安燕甩了胳膊的模样判若两人,我在庾璎那里学到一个词,叫“支棱”起来了。
因为在这间病房里,她从李安燕的妈妈,变回了刘婆的女儿。
女儿,是有支棱的资格的。
“你还是先吃饭店的吧,人家现给你买的......你就不能等等,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今天忙,晚点来么?”
刘婆很小心地解释:“我以为你不来了......”
庾璎在此刻站出来打圆场:“没事,我和小乔也没吃饭呢,买的菜我俩吃,你吃你闺女炖的......这炒豆芽拨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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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婆人缘不错,赖以在什蒲多年的积攒,我在床头的柜子和窗台上都看到了鲜花还有水果,花瓣还很新。
当晚,最终还是由李安燕陪床,我和庾璎在病房待到很晚才走,期间就有人来探望刘婆,也有人说担心李安燕年纪小不会照顾人,主动提出帮忙照顾,让李安燕妈妈放心去忙。
庾璎说,刘婆虽然给人推推算算也是收钱的,但你出去做心理咨询还收钱呢,养家糊口,这不是一样的嘛。谁也不会真的把刘婆说的话百分百当真,多数时候只做个心理慰藉,可到底谁也少不了这份慰藉。最重要的是,日久见人心,大伙都知道刘婆不容易,也知道她是个好人,前几年特殊时期刘婆还是志愿者呢,谁家要是说缺个药缺个菜的,刘婆就骑着她的三轮“老人乐”去给人送,结果送着送着送忘了,把自己家的那份菜都送出去了,又不好意思要回来,最后还是李安燕去要的。
我问,李安燕知道自己的身世?关于她不是亲生的?
“全镇都知道,你说她知不知道?”庾璎说,“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么多年就跟正常母女没什么两样。李安燕这小姑娘,你别看她小,精着呢,性格也像她妈,太犟。”
我再次努力回忆了下李安燕妈妈,或者说,刘婆的女儿,我其实摸不清这母女俩的相似之处,所谓的“犟”。
庾璎告诉我:“她妈其实后来又找过一个男的,想给李安燕找个爸,也是想给自己找个依靠,女人嘛......但也没过长,三天两头打仗,你看我离得远我都知道。李安燕她妈那嗓子,就是喝药喝坏的,两口子打仗,人家男的没怎么着,她置气喝药了,幸亏那药就是养花杀虫的,毒性不太大,加上送医院及时,但还是把嗓子烧坏了。”
说到这里时,我和庾璎一起沉默了。沉默后,庾璎说:“怎么样,犟吧?”
我说是的,犟,刚强,执拗,这母女俩,或者,再加上刘婆,这三个人其实都是执拗的性子,刘婆若是不执拗,年轻时便也不会生下孩子后,一个人跑到什蒲来。
我想起在病房里,李安燕提起妈妈,多有抱怨,还有在医院走廊里,李安燕和她妈妈面对面站着说话,脸上的不耐很明显,那是一种很明显的对冲气场。
我对刘婆的了解甚少,对李安燕妈妈的了解也是寥寥,和李安燕可以互称朋友了,却也仍不知道她和妈妈之间究竟有什么隔阂,或许正如刘婆说的,可能母女就是孽缘?是天生的仇人?有很好的时候,但也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母亲走了,先到下一世去了,也不算了结,若是有缘分,下辈子还要继续当母女,继续有来有往地纠缠。
第二天,庾璎帮我一起收拾行李,没有去医院。晚上我们约了佳佳,买了菜,一起在家吃了火锅。
第三天,庾璎说,今晚没什么事,要不,再去医院溜达一趟?她因为帮我收拾行李,顺便也整理了自己家的床底和柜子,翻出一床棉花被,新的,是纯棉花的,绸子面,很重,上了年纪的人可能喜欢盖这种被子,睡着暖和,舒服。庾璎说,估计刘婆喜欢,给她吧。
我和庾璎把被子打包,拎着去医院。
巧的是,我们又目睹了一次争吵,依然是李安燕和她妈妈,依然是那个走廊。
病房门开着,有几个人探出头来看热闹,护士也来阻止,说,别在这里大声喊,安静一点。
大声喊的人是李安燕。
李安燕的妈妈仍是低着头,只听着,不肯说话,也像是不敢说话。
“我都说了,你别去求这个求那个,我说不读了就是不读了,不考了就是不考了,你听不懂我话吗!”
“我讨厌他们,是我不想和他们一起,不是他们排挤我,是我主动远离他们的,你要我说多少遍!”
李安燕的脸涨红了,她在宣泄,面前低着头的人是她唯一的出口:“你别在我面前拿出一副柔弱委屈的样子行不行?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样给谁看!你委屈有用吗?谁在意你委屈!”
“反正我心脏不好,我知道,我可能活得还没你长,放心吧,哪天把我气死了,你就高兴了。”
我不自觉地皱了眉。
庾璎把被子交给我拎着,快走几步上前去,赶快把这母女俩拉开了,她先是拽了李安燕一把,然后站在了中间:“你可以了啊,这医院,丢不丢人,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
她回头喊我:“小乔,你带李安燕出去,你俩出去转转。”
我的目光划过李安燕通红的侧脸和耳朵,然后落到李安燕妈妈的脸上。
我看到她脸上有反光,是哭了,她被烧坏的嗓子更是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在女儿面前。
......
此时此刻的我,对李安燕是有反感的,我承认。
固然我也处理不好和妈妈之间的关系,生日那天我也曾对妈妈“恶语相向”过,也把那花瓶碎片往妈妈身上狠狠掷去,从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联络,但我仍然会不解李安燕的行为。谁都当过孩子,不可以和妈妈顶嘴,不能惹妈妈生气,要孝顺,要有家教,这大概是每个孩子都接受过的言传身教,我们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但也不妨碍我们在看到别人违拗这些规则时,会不自觉产生质疑,乃至反感。
李安燕会对妈妈大声喊叫,但当她看到妈妈对外婆态度不佳,她也会生妈妈的气。
就是这样奇怪。
我和李安燕一起离开了病房,顺着走廊,走到消防通道,下楼。
确切讲是李安燕带着我。
她走在前头,我看着她脑后的头发,拢得很光滑利落。她步速很快,是带着情绪的,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她会带我去哪里,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她在医院侧门口停住了,那是一个临街的小门,此刻路上仍有行人,但天已经黑了,不远处有商店亮着灯。
李安燕站住,转过身,问我:“你吃冰淇淋不?”
这个提议让我愣了一下。我说不吃,并且建议她也别吃,现在天气还很冷,风还很大。
“买一送一,你不吃我就一个人吃两个了,那你等一会儿我。”
李安燕只是随便征求了下我的意见,然后左右看看,趁没车,快速跑到了道路的另一边,我站在这边,看着她推门进去,扫码,等待,然后等着正在摇奶茶的店员擦擦手,给她接冰淇淋。
没有地方坐,我们就坐在医院侧门前的几层小台阶上,守着不远处的路灯,李安燕一手端一个甜筒,先吃了一个,然后趁另一个融化前,也迅速解决掉了。她说,这下灭火了。
当她突然把手伸进我的后脖领,嘿嘿笑着问我“凉不凉”,我才忽然意识到,这到底还是个小屁孩。
我从外套口袋里翻出半包纸巾递给她,她擦了擦嘴,然后望着对面的一排亮着灯的商店门市,问我:“小乔姐,你刚刚是不是讨厌我了?”
我想起庾璎说的,李安燕真的很聪明。
我说,讨厌远远说不上,只是好奇。
“有原因的啊......”
李安燕下巴搁在膝盖上,抱着自己,我在安静等待她的解释,可是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开口,好像是在自我消化。消化完了,她终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然后伸出手,拉我站了起来。
她的手心重新变得温热。
好像刚刚的凉根本没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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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羡慕,甚至钦佩这种快速消化情绪的能力。
李安燕给庾璎留下的印象是聪明和犟,那么现在我觉得应该再加一条,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一个内核强大的人。
我们离开医院后,李安燕主动拉着我回到了庾璎店里。她这里有一把钥匙,拉开卷帘门,推门进去,开灯,然后给庾璎发消息。过了半小时,庾璎回来了,又过了一会儿,佳佳也来了。
四人夜聊限时返场。
庾璎说,真是没意思,不喜欢听小孩子的烦恼,但嘴上这样说着,还是去隔壁水果店买了点水果回来。
李安燕说,你以为我爱讲呢?也就是你们,我才不稀罕跟别人说这么多话呢,爱谁谁,通通滚远一点,这世界上蠢人太多,烦都烦死了。
李安燕不情不愿讲起的,是她今天下午和妈妈吵架的始末。矛盾并非第一天产生,今天却是一次大爆发,一切起源于,李安燕今年本应该读高三,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李安燕的妈妈想让李安燕回学校去继续读书,正常高考。
李安燕坚持不回。
佳佳对此很能共情,她说:“我就不爱上学。我知道该上学,但我就是不喜欢,我完全感觉不到乐趣,听课也听不懂,老师上课一点我名我就心脏狂跳......当然了,多数时候是喊我起来,别睡了。我就是没长学习的那根筋,要是让我重来一遍,我还是愿意做蛋糕,起码我烤出一炉蛋糕,抹出一个完美的奶油面,我会很有成就感。”
庾璎在背后勒佳佳的脖子,用力摇了两下:“你能不能教人点儿好?”
她说:“人家李安燕跟你不一样,人家学习成绩好着呢。”
佳佳看向李安燕:“啊?那是为什么不想上学了?你谈恋爱了?也不对......失恋了?”
这是正常的逻辑,谈恋爱一般不会厌学,失恋了才会。
李安燕向后靠着椅背,叠着腿,慢慢晃悠着:“我有病?你是不知道我们班男的都什么样子,一个个又油又蠢,又笨又懒,还矮,偶尔有个个子高的还不洗澡,体育课上完就撩肚皮,那二两肉也好意思拿出来嘚瑟,一身汗味能把我熏个跟头,就这样还背后笑话女生涂护手霜呢,说太香了,头疼,影响他正常上课了,搞笑......”
那是为什么?
我和佳佳一起问出口。
“......就没什么呗,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上学不开心,当然就不爱去了。”李安燕说。
庾璎这时已经挪到了李安燕背后,也是一样,勒住李安燕的脖子,然后摇晃,还揉她的耳朵,搓她的头发:“说实话,大晚上的我们几个白陪你坐在这了?到底因为什么不开心,总得有个具体的事儿吧?你给我说实话,说实话......”
终于把李安燕搞烦了。
“庾璎你手怎么这么欠,迟早被剁了!”她胡乱拨着额前的头发。
可这么一闹,也把她真心话逼出来了:“他们一个个就跟你一样,巨无敌幼稚,我懒得跟他们相处,不想跟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行吗?这个理由够不够?”
庾璎准确抓到重点,停了手上动作:“谁?谁幼稚?”
“......所有人。”
顿了顿,李安燕如此说。
我当即和庾璎对视了一眼。
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担心李安燕是在学校被霸凌了,但很快,李安燕就亲口打消了我们的顾虑,她说,倒也不是被霸凌,那太严重了,但,是确确实实被排挤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排挤就是,我平时不怎么和班里人讲话,我一个人上下学,中午一个人吃饭,下课一个人上厕所,当然了,要是我愿意,我也可以主动找人陪我一起,但我懒得开这个口,我不稀罕。”
李安燕说话时,她的主语永远都是“我”,即便我们此刻讨论的话题是“被排挤”,她也并不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角度上。
不是他们不和我说话,是我不跟他们说话。
不是他们不愿意和我交朋友,而是他们不够格,我瞧不上。
我不怀疑我的判断,李安燕的确是个内核强大的女孩子,只是此时此刻她的反应,草木皆兵的防御姿态,不论谁看,都会觉得这是一种欲盖弥彰。
李安燕双臂抱胸前,还在晃着椅子,只有两条椅子腿儿着地,一悠一悠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庾璎忽然笑了下,又快速敛去了笑意。她也不戳穿,只是顺着问:“那你是为什么瞧不上你班同学?讲讲呢?”
“讲就讲,但不是一件事,是很多件......”
李安燕说,她之所以被“排挤”,或者,按照她更喜欢的说法,她之所以不愿意融入那个集体,最最开始的起因,还真是因为一个男孩子。
不过不是恋爱,严格来讲,是单恋。
那个男孩是班里的前几名,和李安燕常常一前一后出现在学年大榜,两人一开始还能说上几句话,男孩喜欢李安燕,但李安燕不喜欢他,并且觉得那男孩把喜欢她这件事搞得全班人尽皆知对她而言是一件麻烦事。
课代表收作业会故意把他们俩的作业放在一起。
上体育课男生女生分两排,男生们会很仗义地互相调换位置,让那男孩刚好站到李安燕的正后方,那些吵嚷和玩笑声盖住了体育老师下的口令。
哦,还有,李安燕喜欢玩的乙游,有一次她和同桌自习课偷偷讨论卡面,说到激动的时候两个人埋首在桌洞里偷笑,被后排几个男生听到了,就到那男孩眼前就阴阳怪气地打趣:“xxx,你完了,要不你照着游戏里那男的身材练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