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男孩自习课下课就换了个位置,换到了李安燕后面,他用手掌紧紧握住李安燕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安燕,说出的话好像电视剧:“李安燕,你真以为我不会难过?”
......我滴老天奶。李安燕说。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我刚洗的校服,你别抓,第二个反应就是,不儿,大哥,你睡迷糊了啊?
同桌把头埋得更低了,李安燕知道同桌在笑,因为两张桌子都在晃。
她为此感到无奈,当即跟男生把话说清楚了,就在自习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班里绝大多数同学都还在座位上,他们也大多听到了李安燕和那男生的对话。李安燕说,xxx,你行行好,你已经给我添了很多麻烦了,拜托,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想谈恋爱,你所谓的直球也不是很感人,所以,告诉你的朋友们,不要再把你和我绑在一块了,行么?
很干脆利落的几句话,理智,果断,我设想了一下,如果是我在场,如果我是李安燕的同学,我一定会为她叫好,甚至鼓掌。因为我知道,换做我,这样懦弱、抗拒冲突的人,是绝对抹不开脸,当众把问题说开的。
李安燕可以。
她毫不费力,从未把这当成心理压力。
可问题出在,不是班里的所有人都认为李安燕的处理方式是正确的,就比如李安燕的同桌。她当然是向着李安燕的,她觉得李安燕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人是非常正常的事,很应该,只是,当众给人难看,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了?
“你话说太狠了,这么多人呢......”同桌在事后和李安燕聊起这件事,聊起当时的场景,“你一说完,全班都静了,他都红温了你没看见?”
李安燕仔细回忆了下,是真没注意,她还以为是教室太热了呢。
“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你找个下课跟他单独说呢,好好说,也给他留点脸。”
“?他也给我难堪了啊,现在隔壁班的都以为我俩在处对象,都是他和那几个男的瞎传的,他给我留脸了?”
李安燕反驳,她想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堪,你既然喜欢别人,就要承担别人不喜欢你的后果,这很公平啊,到底有什么值得反复自省内耗的,她又没做错什么。
她的理直气壮让同桌也哑言了。
同桌觉得别扭,好像李安燕是对的,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呢?
想不明白。
最终只好捏捏李安燕的脸:“好吧,你觉得舒服就行呗。”
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关于李安燕慢慢被班里同学排挤的第二件事,也和这个男孩有关。
就在他被李安燕当众下了面子的最近一次学年考试,李安燕还在原本差不多的位置,但男孩的名次第一次落到了学年榜第一页开外,这是一个引子,坏事扎堆来,之后男孩家里也出了一些变故,李安燕是听班主任说的,说那男孩请了假,最近一段时间不来学校了。再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听闻那个男孩办了休学,也有说是转学的,还有和男孩玩的好的几个男生说,男孩有了心理问题,涉及到一些专业的名词,李安燕忘了,但她也偷偷查过,还挺严重的。
她查,是作为同学,有些好奇,但有人不这么想,一句玩笑话于不经意时飘进了李安燕的耳朵,他们说:“李安燕挺牛的,辣手摧花了。”
李安燕听了一脸诧异,我摧谁了?谁又是娇花了?再说了,他休学是因为家里的事,是他自己的原因,跟我有什么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是同学,该关心就关心,但少往别人头上扣帽子啊。
那些人听不进去。
仍有人“夸奖”李安燕:“此等心态,能成大事啊。”
李安燕当场翻脸,在班里拍了桌子:“有病就去治,少阴阳我,无人在意哈。”
说话的人撇了撇嘴。
后来,又过了两个月,迎来了第三件事。
李安燕他们班换班主任了。
原本的班主任被调换走了,其实这是学校的老传统了,到了高三,基本都会换一次班主任,有些老教师甚至是专门只带高三的,他们对高考了解得更透彻,也有更多经验,一切为了高考服务,很正常。
换班主任的时候,班里同学都哭了。
李安燕没哭。
全班就只有李安燕没哭。
她觉得没什么好哭的,每年每届,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而且原来的班主任还在学校,只不过是下去继续带高一了,学校统共就这么大,以后还是能常常见,说句不好听的,你想避都还避不开呢,有什么好哭?
“哎呀行了,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你眼睛不是刚发炎?还哭,哭瞎了怎么办,”李安燕拿湿巾和蒸汽眼贴给同桌,“快擦擦,别哭了。”
同桌没有伸手接。
这一次,连同桌都有点不理解李安燕了,她顶着红肿的眼皮,直直看着李安燕,眼睛里尽是不解:“你怎么这么冷血啊?!”
李安燕一口气噎在喉咙里。
她想问同桌,你有事儿吗?但看着同桌眼神里的难过不是装的,这句话便又咽回去了。
同桌却不饶她:“你能不能有点同理心啊?”
李安燕说,我怎么没有同理心了,我没有同理心还给你带眼贴?
同桌说:“我觉得你根本不走心,和所有人的交往都是,你太冷血了,太理中客了,还有上次xxx转学,你也一点波澜都没有,虽然不是你的错,但他确实为了你很难过,他现在怎么样了,你就真的没有担心过?”
你是不是觉得世人皆醉你独醒?你觉得自己挺酷的还?
我告诉你,这样一点都不酷。
你不是个真诚的人,这太让人心寒了。
李安燕忍不住了,直接把眼贴往桌子上一拍,还上着晚自习呢,当场就发作了,她指着同桌大声质问:“你再说一遍?谁不真诚?”
同桌被吓一跳,不敢吭声了。
“学个词儿就瞎用,我不真诚?我就是太真诚了!我就是搞不明白有什么好哭,我哪错了?”李安燕义愤填膺,一边讲,一边掰着庾璎买来的橘子,一瓣接一瓣往嘴里塞,汁水不小心溅到桌面,被她用手指揩去,“我有时候觉得他们都太幼稚,就我们班那些人,听风就是雨,老师是换班级了,又不是生什么病了,也不是再也见不到了,眼泪流得也太容易了吧?OK,流眼泪也没事,我管不着,但他们又凭什么来管我呢?我就是哭不出来而已,我就冷血了?我就不真诚了?我就装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阵沉默。
李安燕回头问庾璎:“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我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至于让他们这么讲我?”
这可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庾璎眨眨眼,不说话。
李安燕又转头问佳佳。
佳佳慢悠悠地:“啊?我不知道啊......我就记得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是哭了,好像是拍毕业照的时候吧,我们班主任和学年主任都哭了,还挺煽情的我记得......”
李安燕又把同样的问题抛给我,顺便给我递来一半橘子。
“小乔姐,要是你,你会哭吗?”
几双眼睛齐齐盯着我,我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不回答。我说,光是这样讲,我没法带入,我也不知道处在那个情况下自己会不会哭,但我应该不会当众反驳,我不会让自己成为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李安燕歪着头看着我:“你的意思是,你即便哭不出来,也会装得很难过,是吧?”
我一下子被噎住了。
庾璎在看着我偷笑。
最终,我还是艰难点了点头。
“小乔姐,我就是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不想装,不行吗?”
这件事过后,班里忽然就没人爱和李安燕一起玩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好像也还远远没能具备游刃有余处理所有人际关系的能力,班里同学是这样,李安燕也是这样,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生理年龄上的绝对成年人,也未必具备这种能力,很容易会把事情想得极端,会因为一件事,给一个人贴上牢固的标签。
李安燕身上的标签是冷血,坚硬,理中客......反正就是不招人喜欢。
我曾仔细拆解过“可爱”这个词,我觉得李安燕就将这个词贯彻得很好,她觉得无所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需要招你喜欢,我喜欢我自己就行了,我觉得我挺好的,我也不需要改变,你看我不顺眼,那是你的事。
我在暗地里咋舌。
李安燕的强大内核,我真的学不来,我真的,很羡慕。
庾璎在此刻插话:“那你妈妈呢?这事又跟你妈有什么关系?”
李安燕表现得很无奈:“我也想知道啊!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我都没觉得怎么样,我妈她听我说了一嘴,就很担心我,她担心我在学校不合群,没人喜欢我,我会很孤独。”
庾璎问,你不会吗?
真的完全不会孤独吗?
李安燕说:“不会啊,当然不会,我不觉得孤独,他们也没有怎么针对我,不过就是原本亲近的同学疏远了一点,原本就疏远的更疏远了,不就这么回事吗?有什么要紧?平时一个人又不是不行,上课,放学,吃饭,上厕所,这些哪一件是一定要几个人一起做的?但是我妈不这么想。”
据李安燕说,李安燕的妈妈因为这件事,找了学校老师送礼,找了原本和李安燕玩得好的几个同学的家长了解情况,还擅自做主,替李安燕和大家道歉,解释,她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希望大家不要孤立她,排挤她。
殊不知,这才戳中了李安燕的痛处。
她一点都不怕自己被讨厌,只怕自己被人瞧不起。
“有什么可道歉的,本来没什么的,被我妈这么一掺和,反倒坏事了。”
庾璎问,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想去学校了?
李安燕没回答,算是默认。
“那我看,你也不是很强大嘛,你这是跟谁置气呢?跟你自己?还是跟你妈?”庾璎说起话来也不给人留脸,“你觉不觉得你这个置气的成本有点高?现在还有读到高三忽然辍学的?就因为这件事?”
李安燕抬起脸,紧紧盯着庾璎,半晌,说了句:“你懂个屁。”
“我觉得他们蠢,所以我想远离他们,就这话。”
直到现在,李安燕仍然坚持,这是她主动选择的结果。
“我妈觉得我需要朋友,需要合群,所以她去和人解释,去帮我自证,可我根本就不需要自证。”
“谁能告诉我,自证有用吗?”
“往远了说,我外婆,她因为未婚先孕,因为犯了所谓的错所以被赶出来,你们看她平时神叨叨的,但她一生都在做好事,都在当大善人,就是为了证明她不是一个坏蛋,证明她是能被这里接纳的,证明她能做一个好妈妈,她一辈子就为了这个活着。可即便这样,骂她的人还是比夸她的人多,还是很多人背后说她的纸扎贵,赚死人钱,不积阴德,还说道她年轻时候的事,明明他们也不了解。”
“往近了说,我妈,我十岁那年她给我找了个后爸,但俩人几乎天天打仗,后来那男的冤枉我妈在外面有人了......混蛋,明明是他在外面有人,我都撞见过,还反过来倒打一耙,就因为我妈长得算漂亮,而且是二婚,好像就低他一头了。我妈也在努力自证,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自证的吗?她喝药!喝农药!她以为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清白,傻不傻啊?除了伤害自己,有什么用处呢?外面风言风语还是照样传,难听得要死。他们才不在意真相,就是过过嘴瘾。”
“......一个人不被喜欢,可以有无数种原因,我外婆,我妈,现在加上一个我,我们都是被讨厌的人,”李安燕说,“因为被讨厌,就要被他们群起而攻之。谁是对的?多数人站得那一方就是对的,他们就想把我、把我们,像赶羊一样驱赶到一个旮旯,然后拿石头砸,吐口水,等口水吐得够多了,事情原本到底是如何就更加不重要了。”
“你们都知道我外婆叫刘婆,但你们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我和庾璎,还有佳佳,我们同时摇了摇头。
“我外婆告诉过我,其实是她年轻时给自己起了一个外号,叫偷油婆。她说在她的家乡,偷油婆是蟑螂的意思,后来叫的人多了,时间一长,就顺口变成了刘婆。我外婆的一辈子就像是蟑螂,东躲西藏,也像是融入不了人类的孤魂野鬼,只能缩在镇子最边角的小破房子里,见不得光,做最边缘的职业。”
李安燕说,她从不觉得外婆做错了什么事。
还有妈妈,她目睹了妈妈自证清白的刚硬态度,并为此感到惋惜,恨铁不成钢。
如今轮到她自己。
她好像,也成了被审判、被驱赶的那一个。
可她千想万想,都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李安燕问我:“小乔姐,成年人就是要合群吗?是要违背自己的真实想法,装模作样,就为了融入人群吗?”
佳佳在这时插话:“我觉得可能你只是年纪小,情商还没有发展起来,你知道的吧?就是......”
.......声音越来越小。
李安燕像是早这样想过了。
她非常迅速地应答:“这就是所谓的情商吗?OK啊,那我没有情商,我认了,可我没有情商就不配在人群里活着吗?”
我就会和我外婆、我妈一样吗?
虽然各有缘由,但我们殊途同归。
因为我们身上有某种不被喜欢、不被欢迎的特质,所以我们不被接纳,所以我们变成了被围殴的孤魂野鬼。
是这样的吗?
李安燕定定看着我,像是一定要我给出一个解答。她递来的橘子瓣还在我手里,白色橘络缠绕着,一如我此时纷乱的大脑。
她真的把我问住了。
“你们不是成年人吗?小乔姐,你聪明,知道的多,那你能不能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帮我想想,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成年人。
我忽然为这三个字自惭形秽。
即便是成年人又如何呢?
围剿不需要理由,它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被围剿的那个。可我无法和李安燕解释,我们好像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这个世界不好的一面。
虽然我知道李安燕很想对抗。
其实,我也是。
谁不是呢?
我们都沉默了,庾璎从李安燕手里接过最后一瓣已经被她握得温热的橘子,塞进了嘴里。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