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璎晚上挨了冻,着凉感冒了,果然。我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双腿蜷缩几乎只占了沙发的一半,但厚重被子将她整个人连同脸都遮得差不多。
我将被子掀开一角,感受到热气。
我问庾璎怎么不上床去,庾璎说:“你前段时间感冒不是也刚好?别再给你传染了。我就在这睡。”
我说你快回床,我可抱不动你。
庾璎大概也难受得很,起身,缓了一会儿,才拖着被子枕头慢吞吞往卧室挪。我在她的指示下,推门进另一间房间的药柜里翻药,出于礼貌,我仍刻意避开目光,不往房间里摆着庾璎爸爸妈妈的照片那瞧。
庾璎吃了药,重新躺下,跟我说:“我们什蒲的习俗是,要是子女都没成家,老人走了是不能在家里摆供的,以后要摆也是儿子家摆,女儿家不能摆。当时我家亲戚都不让我在家里摆,还是刘婆帮我说话呢。她说,摆吧,就让她摆吧,天上人都上去了,地上的人还得好好活着,你们不让她摆,就是不让她以后好好活了,她心里过不去。”
庾璎笑:“刘婆有时候说话可直了,她说摆供,上坟,其实都是上给活人的。”
我掀了被子,在庾璎身边躺下了。
庾璎身上有点烫,是退烧药暂时没有起作用。
我望着天花板说,刚刚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猜到了。”庾璎翻了个身,侧躺面对我,“话说开了就好,娘俩哪有一直较劲的,当妈的活了大半辈子了,有些事你让她改是难了,所以就只能你软一软,软一下就过了,别太较真儿。”
我想了想,笑了。
庾璎没有问我笑什么,只是问:“都聊什么了?”
我说,我妈告诉我,她把我男朋友骂了一顿。
庾璎一下子支起身子,眼睛亮亮的,看着我:“什么?什么意思?”
我说,就是字面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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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把梁栋骂了一顿。
就在前几天,在电话里。
我全然不知情。
妈妈说,其实她担心好久了,自从她知道我和梁栋吵架了,还退了机票不让他们来什蒲,她就一直在担心,她不知具体原因,但猜测我在什蒲可能遇到了什么事,还是大事,要是小事我不会如此反应的,她怕我受了什么委屈,因此晚上都睡不了觉,一连几天都做噩梦。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我问过你多少次?你也不告诉我呀!”妈妈还在耿耿于怀,“你从小到大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你就是这么个性子,主意拿得正,闷在心里,别人越逼你你越有反骨,我还不了解你?”
我站在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偷偷笑。
不得不承认,如果梁栋对我的了解有八分,那么妈妈,大概有十二分,多出来的那两分来自于脐带和羊水,是我平时察觉不到的微妙之处。
“我知道我问你是问不出来了,我就想着,去问问梁栋吧。”
在她心里,梁栋一向是比我成熟理智的,是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所以她想问清楚梁栋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因为婚事?是关于钱?还是房子?车?还是小乔她跟你妈妈相处得不好?
横竖都是谈婚论嫁涉及到的这些东西。
妈妈说,她没有嫁女儿一定要收彩礼的执念,哪怕此举会被家里亲戚们“笑话”,但她仍觉得无所谓,爱笑笑去,她要的是一个靠谱可信的女婿,只要男方态度到位,对我好,对我重视,彩礼她甚至可以退回。她还为我和梁栋结婚准备了一笔钱,可以说是她和爸爸这些年全部的积蓄,她打算好了,一起都放在我这里。
“我就你一个女儿,我的就是你的,我和你爸岁数大了,也没什么用钱地方,与其让你爸拿去炒股做生意都赔了,还不如都给你。我原本想着问问梁栋,是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没关系,我们都是普通家庭,也都能理解,你们都还年轻,不要为了这些事伤了感情,什么事不好商量呢?但是......”
但是,梁栋的回答,没有让她满意。
在她的一再追问下,梁栋先是承认了我和他之间确实发生了争吵,吵得还不轻,以至于我都搬出去了,住进了朋友家里,然后他解释,绝对不是他以及他父母的错,他详细描述了我来到什蒲的这段日子他父母是如何对我毕恭毕敬的,是如何照顾我饮食起居的,以及婚事的经济问题也都不是问题,他也是独子,父母都是一辈子勤勤恳恳的人,给儿子结婚的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最后,他将我和他之间的矛盾归纳总结为,是我最近状态不好,思虑太多,心思太重,不够成熟,对他不够信任,也没做好迈出婚姻的这一步,总之,是我的原因,是我退缩了,临阵脱逃了。
老实说,我不否认,确确实实是因为我。
妈妈说,她也知道,梁栋这么一说她就知道了,确实是她女儿会做出来的事。
但她思考过后,继续追问梁栋,既然如此,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梁栋愣住了。
他目前的打算就是先搁置婚事,但,显然是还没有思考所谓的“接下来”。
按他所说,他最近工作上的麻烦也是一箩筐,家里事也多,他和我,确实都处在事业上的关键时刻,既然我还没想好,还想等一等,那就等,等到我们都把各自的事情处理好了,再来处理感情相关,反正也不急这一年两年。
妈妈是在梁栋说完这句之后反驳他的。
她想问问梁栋,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想要一个具体的时间。
梁栋坦白,他也不知道。
谁能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呢?
况且,他最近实在是太乱了,他父亲身体恢复过来,他也马上要回到上海去,创业九死一生,他最近压力也很大,所以,就把婚事先搁一搁吧。
妈妈说,好,那她明白了。
她也实非故意为难梁栋,只是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她总觉梁栋最大的优点便是凡事有计划,要比我更成熟,想东西更全面,也很有责任感,妈妈认为,责任感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品质,特别是一个要与你携手共度余生的男人,但,梁栋让她失望了。
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不会因为一项小变故,就毅然决然地把婚事“先搁一搁”,况且,我们已经恋爱多年。
这个世界对于女人要求本就更苛刻,身材,容貌,性格,如今崇尚男女平等,是连她这个不出门的家庭妇女都知道的风向,年轻的女孩子们身上又多一条包袱,要么有拿得出手的工作,要么有拿得出手的家世,可即便这两样都有了,还有一项年龄,年龄背后牵出来的是生育成本,这东西落在女人身上就是要比落在男人身上更沉重,这不是偏见,而是社会普遍存在的压力。
我们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把乔睿捧在手心里的,我们乔睿从小就学习努力,工作上也优秀,她是我的宝,我觉得她值得最好的,其中就包括顺遂恩爱的婚姻,一个有责任感可以相互搀扶的伴侣。
而你,梁栋,我理解你也还年轻,但我不得不要求你把乔睿的人生阶段连同你的一起考量,你说可以等几年,那么是几年呢?我想要个具体的时间,作为乔睿的妈妈,这不过分吧?
梁栋在此时辩解,提出暂缓婚事的人不是我啊!我从没说过啊!是她!是乔睿提出的啊!是她把所有烂摊子都扔给我,把她的情绪也都塞给我,让我去处理啊!
妈妈再次发问,那你处理了吗?
你处理的方式不也无非是那四个字“先搁一搁”吗?
这世界上很多事,搁着搁着就彻底没有结果了。
梁栋沉默着,沉默很久后仍在做最后的辩驳。
他说,我最近忙,我太忙了。
妈妈说,这就对了,这便是我要说的。你其实根本没有把乔睿放在你人生的首位,婚事上出点波折算什么呀?这和你们之后漫漫人生可能会遇到的风浪相比简直太小太小了,这就这么一点小事,你的第一反应却是搁置,是放弃,那只能说明在你当下的境况里,在你心里你的事业前途都比乔睿要重要,你已经做出排序了。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赞成年轻人要奋斗,要把自己放在首位,但,角度不同,我作为乔睿的妈妈,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这还只是人生的开始,乔睿就已经排不上号了,那以后呢?
我再重申一遍,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无法把我的女儿托付给做出这样选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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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庾璎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还在喊着高烧让她三叉神经痛了,她半身坐起来,抓着被角:“阿姨太厉害了!明事理,说话体面,又句句都在点儿上。小乔,你很幸福,你妈妈很爱你。”
我笑笑点头。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其实在从前的很多年里,如妈妈自嘲的那样,她在我心中也是个“家庭妇女”的形象,不是全职太太,不是养尊处优的,没什么文化的,我从来没有一丝崇拜,对妈妈。
但今天过后,我应该会改观了。
妈妈在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中铺出了属于她的道场,与平常中得缘开悟。我真心觉得,在这一刻,我无比钦佩我的妈妈。她的智慧和通透,当下的我无法与之比肩。
“那挨骂又是为什么?”庾璎贴着我的手臂,她的身上还是很烫,“你男朋友,不对,你前男友,为什么挨了你妈妈的骂?”
我说,你猜?
庾璎也是通透得很,她忍不住偷笑:“我猜啊,说错话了呗,太自信了。”
我说,是的,连过程你都猜到了。
就是因为梁栋在我妈妈面前太自信了,他太高估自己作为“女婿”的含金量了。
在妈妈说完那一番话之后,或许是他感觉到自尊被侵害,所以冲动了。
他本就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他质问我妈妈:“阿姨,你说这么多,全是我的错?难道小乔就没有错了?”
他恨不能桩桩件件细数对我的不满。
也是,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再好的两个人也会有诸多不满的,这便是相处之道,是需要调节的,需要自我消化的,但梁栋犯了大忌,他把这些说出来了。
“阿姨,小乔她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儿,否则怎么可能说分手就分手?你不觉得她太任性了吗?”
“想一出是一出,也没把我家里人放在眼里,说搬走就搬走,娇惯,事事都要我哄着她,平时还犯懒,工作上也是我帮了许多忙,阿姨我不妨直说,就连小乔上一份工作的很多内容都是我帮她做的。”
“她一遇到加班就会发脾气,不说话,我就要像个狗一样去讨好她,我也是人,她永远这么敏感,又蛮横,我也会累,我有时候真觉得她......”
妈妈打断了他。
一字一顿,音量骤起,用从未显露过的严厉:“梁栋!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
此举令庾璎直呼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