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婶是慢慢变疯的。紫金钵下镇压着的枯髓咒怨,尽管受到佛力压制,但散发出的强大魔力,仍然在污染着周遭事物。被选做巫女的人,又是对灵力天生敏感,长此以往,某一次安龙祭之后,封婶就开始疯疯癫癫地念着那首歌谣了。
金雷村,金雷村,一个法钵锁冤魂。
白蛟出,白蛟出,水淹大埕浸洞窟。
拢做野鬼哭无剩,孤苦无依告长恨……
但金雷村人并不知晓枯髓咒怨的事情,只知道紫金钵被俏如来收走之后,封婶的疯病似乎有所好转。
不过,也只是似乎。在阿清伯带着常欣,剑无极和雪山银燕来到封婶住处之时,透过土墙,隐约还能听到封婶喃喃念诵鬼魅歌谣的声音。
“一直是我在照顾她。”阿清伯推开封婶家的门,“有我在,她不会躲你们。巫女,那两样东西……你拿给她看吧。”
雪山银燕递出身上的包袱,剑无极手脚麻利地把结拆开。常欣从包袱里捧出湿透的红衣和那对金耳环。她走近时,封婶正蜷缩在床上,靠着墙一边晃悠一边念那首歌。而当封婶看清常欣手上的金耳环,她的眼睛忽然活了一下,闪烁出一瞬的清明。
第一次,封婶停止念叨歌谣,安静下来。这种情况阿清伯也是头一回见,他连忙凑过去。封婶捏紧耳环仔细瞧,脸上慢慢显出少女一般的笑容。她的目光转向阿清伯,将耳环往他手里一递:
“你戴着,好看!”
众目睽睽之下,阿清伯的脸慢慢涨得通红。他转身夺门而出,剑无极追了出去。雪山银燕和常欣一起安顿好封婶,出外查看情况,正看见红着耳朵背对众人站在树下的阿清伯,和一边偷笑的剑无极。
“怎样了?”雪山银燕问道,“连我都看得出,阿清伯他状态不对。”
“他呀……”剑无极叼着之前折的树枝,颠颠地摸着下巴,“是老来俏,一把年纪爱漂亮呢!”
“你这后生!”
阿清伯又羞又恼,作势欲打。剑无极连忙退往雪山银燕身后,常欣趁隙快步上前:“阿清伯,别生气啦,他们也是好心。”
她扶着阿清伯,让他缓过气来。
“这七年以来,你一直照顾封婶,金雷村的大家都很感激你。这两名客人,也是担心龙涎口的事情才前来金雷村的。你想他们帮金雷村,就要将事情好好说出来啊。”
阿清伯呼呼地喘着气。他捏着胡子,牙关紧咬,脸上涨红的血色褪下后,尚且留下两片淡淡的红晕。
“我……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只是没想到……”
他将目光投向封婶的家。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还会记得……”
那只是一段青涩的情缘。在阿清伯尚且是阿清哥的年岁,他悄悄恋慕着还没疯的封婶。彼时的封婶活泼开朗,很是张扬爱笑,一身红衣将阿清伯年轻的心烧得咚咚响。
而这金耳环,就是阿清伯悄悄打了,准备送给封婶的。
“尽管经历了许多波折,封婶的父母,还是同意了两家的婚事。我打造耳环,是想要将它作为我们的定情信物送出去,那时……”
阿清伯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少年人总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纵然心中怀揣的情意热切滚烫,也不愿让它轻易被发现。
尤其是,发现它的人是自己心上人。
那天阿清伯从铁匠林叔那里拿到了满意的成品,在葚果林中寻了个角落,对着阳光仔细查看。没错,要求的花纹都刻上了,林叔真正是好手艺。两个耳环分别是半条小龙的形状,合在一起,正是矫健的游龙,亲昵地围绕在恋人耳畔。
阳光下的金耳环熠熠生辉,阿清伯想象着封婶戴上它们的样子,不由嘿嘿傻乐起来。恍然之间,他发觉身后有人;来不及将耳环收起,封婶已来到他的身旁。
“拿的是什么?”她伸出手,要拿走阿清伯手上的耳环,“今天一天你都躲着我,我要看看!”
阿清伯的动作到底慢了一拍,耳环还是到了封婶手上。她捏着耳环左瞧右瞧,忽闪的眼睫带着笑望向阿清伯,问道:
“可真是漂亮。清兄拿着这个东西,要给谁去?”
阿清伯的脸,顿时涨得像而今一般红。年轻人面皮薄,那窘迫与羞赧的烫,就在心头烙下深深的印记。来不及细思,推脱的话语脱口而出:
“谁……谁也不给!我自己戴怎样!”
听到这样的回答,封婶笑得更加开心。到了现在,阿清伯早不记得耳环怎么回到他自己的手上,回忆中只有封婶清脆的笑声。
阿清伯和封婶最后没成,是因为第二次蟒潮。那一次的蟒潮水势特别大,巨浪卷走了封婶的父母,两家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命运弄人,唯有沉默与叹息。而当四人再次回到封婶家中时,封婶已经戴上了耳环,披上那件朽坏得几乎只剩布片的红衣。
“金雷村,金雷村,一个法钵锁冤魂……”
她下了床,在空旷的房间中旋转着起舞。
“白蛟出,白蛟出,水淹大埕浸洞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