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由衷佩服对手之时,方湛又在屏布一侧写下了“叶阳县”三个字,叫他着实不解:“这跟叶阳县又有何关系?”
韩穗顺口解释道:“银矿位于西山东侧的叶灵峰,不远处就是由几个村落构成的叶阳县,黄知府不想与内官周旋,图省事便将叶阳县县令于江推出去顶缸,包括矿役征采、役工意外身亡后的抚恤等事,都是叶阳县县衙与矿监交涉。”
这厢说着,方湛已在叶阳县旁边画出两条短线,分别对应“于”、“尤”两个小字,代表县令于江和胥吏尤谨。
“于江和尤谨作为本地官员,本应守护一方百姓,却趋炎附势、为虎作伥,为田青一己之私提供便利,其中就包括借榆水坡附近的坟地制造闹鬼假象,好从禁军手中接过此地哨卡,为张金龙偷运赃银留出豁口。”
韩穗听后不觉皱眉。早先听说叶阳县县衙借矿役矿税鱼肉乡里、搜刮民脂,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参与了偷皇银的经过!再联想那场烧死于江的大火,真是应了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至此,方湛搁笔总结:“这大概就是田青在云州偷银洗银的全链条了。”
“不错啊,”冼牧川对着屏布抱臂琢磨起来,“如此一画清晰明了,这个法子好,不若回京面圣时带上此物,形式新颖、一目了然,必能在圣上面前把那些只知跪地呈折子的老家伙比下去!”
“少监大人想这些未免太早了,”方湛又拾起一只蘸了朱砂的细毫,“云州的事大案套小案,可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他在“银矿”旁写上殷红的“矿难”二字,沉肃了语气:“事情的改变,就是从这一场矿难开始。”
“两年前,京中屡有官员上疏陈情,要求取消矿税裁撤矿监。这一次,圣上未像往年那般以雷霆之怒驳斥,而是留下相关奏帖,沉思月余后,居然破天荒地褒奖提策之人。如此转变,必然引起田青惊慌。”
听到这儿,韩穗第一个想到自己的哥哥韩程。他当年正是冒死面谏圣上之人,就当全家以为要因他遭祸时,圣上却擢升其官职,此后更是受到首辅大人赏识提携。
正分着神,又听方湛继续道:“田青应是提前得知圣上派人去各地查矿的消息后,害怕云州银矿的秘密被发现,于是伪造了一场矿难,意欲炸死为他开采私矿的所有劳工。可他没想到,炸药威力过大,连带震塌了周围几个矿洞,导致数十矿役惨死。随后一道圣旨,西山银矿关停,田青也被召回上京问罪。”
然而田青有个好干爹许采忠。许大当乃与圣上相伴长大,且在一场宫中火灾中立下救驾之功,圣上看在他的情面上,只给田青定了个渎职罪,并未有追加致命惩罚。
但能稳坐龙椅之人岂是好糊弄的,当今圣上实则对田青早有怀疑,而半月前一本揭发后者在云州、定州坐拥庞大田产的密奏,直接让他下定了彻查西山银矿的决心。
“矿难过后,圣上命内廷拨银抚恤死者家人,此一环节又出了问题。”方湛在“叶阳县”上方写下赵大、赵二兄弟俩的名字,“赵大便是矿难遇害者之一,他的寡妻不知从何听说上京已拨发抚恤银两,并未见到这笔钱的她直接去质问县衙,反遭驱赶。随后她又不知听信谁的话,认定是刘百盛冒领了此钱,因此与刘老太当街缠斗。”
“赵大寡妻因被刘老太踢破肺腑而吐血死亡,赵二由此开启状告之路,立誓为哥嫂报仇。只不过,刘百盛与于江官商勾结,他讨要公道未果反遭毒打。此事传出后愈演愈烈,于江私吞抚恤银也因此人尽皆知,一时间叶阳县辖下民情激愤,最终酿成民乱惨剧。”
民乱杀官,朝野震惊。
幸而云州府迅速向卫所军求兵,两日内便控制民乱,及时止损。而圣上一开始也只是敕令府衙速速捉拿民乱要犯绳之以法,直到那封检举田青的密奏出现,彻底坐实了圣上心中丝丝缕缕怀疑,才密召方湛,命他赴云州以督办民乱案为名,暗查田青在银矿做手脚内情。
方湛提笔在叶阳县旁边写下“民乱”二字。
冼牧川立即举手发声:“后面的事我知道,民乱之后,咱们就来了,一进城先是倒霉催地碰上赵二与刘家打手械斗,当晚州狱又跑了个人犯,这钦官做的,连个接风宴都没吃上就开始给他们云州府衙收拾烂摊子。”
他摇头叹息着,搞得好像那两桩麻烦都是靠他善后摆平似的。
方湛对其一贯如此的风格见怪不怪,只聚焦于自己的思路:“但这两个意外之乱却给我们提供了对云州真相单刀直入的机会。”
他用红笔依次圈出屏布上的几个名字:“抓获逃吏尤谨,得知叶阳县大火真凶另有其人,便是张金龙。之后刘百盛横死,查找凶手的过程顺藤摸瓜,寻到西山将张金龙拿下,顺便还带回一个证人李松。”
“等会儿,”冼牧川再次抬手,“你方才说什么?那个罪吏不是已经逃了吗,怎么后来又给抓住了?”
方湛淡淡道:“他逃走的当天晚上就被玄英卫抓住了。”
冼牧川向来不爱多操心,根本不在乎方湛现在才告诉自己此事,虽然有惊讶,但也不多,注意力已然飘到别的上头去了。
他起身走到屏布前,抚着下巴琢磨道:“诶,这么一看,岂不是咱们在云州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看,张金龙能指认田青偷银洗银,李松可作证田青伪造矿难想毁尸灭迹,两个关键人证齐全,可以直接回京复命了?”
方湛扭头注视着天性乐观的同僚:“你在圣上身边做事这几年,不会还不摸不清他老人家的脾气吧?假若真这么带着两个人回去复命,就等着被玉尺砸破脑袋吧。”
冼牧川赶紧摸了摸自己还完好的脑袋:“也是,那接下来还需要什么?”
“数字。”
“什么数字?”不等冼牧川反应过来,坐在一侧一直默默旁听的韩穗却立即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