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锋阁多植梨花,眼下正是时节,满树洁白的花朵如玉片琼屑,轻风一吹,又纷扬似香雪,踏在足下柔柔软软,只是那梨花沁人心脾的香气也遮掩不住空气中异样的烟草味道,那味道任荷茗是认得的,只觉得足下几乎要踩空,颤抖着手打开了无锋阁的门。
屋中的青缎软榻上,薛镇倚躺在那里,好似一只停落在青枝上的蝶。她的手中拿着那支烟杆,青色的不祥的烟雾正从烟斗中暗红燃烧着的烟丝里逸出,如蛛丝般盘绕在她身边。
她的神情是一种充满了痛苦的解脱,近乎于癫狂的痴态,那向来观音一般清冷遗世的面容,首次被世俗的泥淖污染。
那是一种西域毒草的烟雾,这些年来任荷茗与薛钰镇守幽云州,一半的精力都用来禁止各类不法物品入境,其中最为危险的走私品之一就是这种毒草,一旦沾染就会成瘾,毒入骨髓,断药时如百蚁噬咬,难以忍耐。薛钰对此下了死令,尤其给长安军将士立下军法,敢碰此物者,杀无赦。
这东西怎么会传到皇都来?薛镇怎么会碰这样的东西?
从薛钰的反应来看,她是知道的,所以才让薛镇到这偏远绝不会有人来的无锋阁。薛镇绝不会一开始就打着来兰陵王府抽烟的主意,那么就是她已经瘾大至此,甚至不能忍驾临兰陵王府的这区区一个时辰。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迷蒙之中的薛镇抬眼看来,双眼在炫目的日光中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是任荷茗,瞳孔费力地缩张了片刻,反手便将燃烧着的烟草扣在一旁的茶杯里熄灭了,逃避般地抬起有些嶙峋的手盖住眼睛,片刻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任荷茗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定一定神,他才缓缓走上去,双膝逐一跪下,颤抖的手指轻轻搭在榻边,柔声道:“镇姊。镇姊是小茗生平所见,意志最强的人。镇姊是名流千古的帝王之才,大晋的江山、大晋的百姓还等着镇姊一展宏图。这东西是可以戒的,镇姊,戒了吧,好么?”
原来是因为这个东西,才断了她青史留名的帝王之梦的么?可耻,但也未必要终于此。
薛镇却又笑了一声,笑声中俱是凄凉。
有人走到任荷茗身后,任荷茗抬起眼,看到满眼盈着泪水的王留。他那般得宠,几乎片刻不离圣驾,怎么可能不知道薛镇的情况,任荷茗不愿控诉什么,只是忍不住问道:“怎么可以让陛下碰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
王留却轻轻地道:“不能戒。”
“你在胡说什么。”任荷茗看向王留。
“陛下不是因为…”王留仰起头,但眼泪还是从他两颊滑落,“陛下的日子不长了,我穷尽一生医术也…救不回陛下。陛下太痛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可以减轻陛下的痛苦。只有这样,陛下每日才能有几个时辰不痛,神智清醒,办理政务…”
任荷茗道:“你在说什么啊。”
可是他已经猜到了。眼泪已经先于他的理智落下了。
“我的父亲就是因此病而死的。”薛镇轻轻地说道,她伸手握住任荷茗颤抖的手指,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触碰任荷茗,她的手带着烟杆炙热的温度,让任荷茗无从知道她真实的体温,“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我大约活不过三十五岁。赵典说我给他喝了多年的避嗣汤,这是真的。后宫的所有君傧,都在喝同一张方子。因为我知道这病生于血脉,由亲及嗣,逃脱不掉,我见过父亲发作起来痛不欲生的样子,因此决心不再把这诅咒传给我的孩子。葛贵君…他的孩子不是我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料理他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没有孩子。她的决断原不能说错,夺嫡之时她也的确不能泄露自己的病情,只是可怜赵皇后,想要孩子想要得疯魔。
“在我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天上的太阳都失去了光彩和温度,我在街上乱走。夺嫡之事已成定局,我苦心经营多年,已然成为薛钩和薛镝的眼中之钉,不能回头,可是我的人生即将在难忍的疼痛之中结束,我提不起向前走的力气。”薛镇轻轻说着,看向窗外的日光,“我漫无目的,走到一处宅邸墙下,忽然听见有人笑,那笑声飞鸟一般,无忧无虑。我看见一个很俊的小公子,他青衫襻膊,爬到一棵老柿子树上,把红澄澄的柿子摘了放在衣摆里。树下他的随侍在叫他,说,公子,别摘了,你吃不完的。那个小公子却说:‘我摘着高兴就好,给谁吃都行。’我忽然就想,我便把这天下夺来,做成一件除了我谁也不能做的事情,然后这天下归谁,天下人怎么样,我都不在乎。”
薛镇说着,垂眸看向任荷茗:“我绕到那座宅邸的正门,看到那上面写着,昆山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