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莲湖重返忘尘居不过几里路,却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临岚昨夜走过一次,识得大致的方位,便将月琢甩在不近不远的后方,径自择路而行,不与他并肩同步。这一幕落到旁人眼中,倒真像一对陌路夫妻在暗暗较劲。
月琢的沉默与回避,恰如他将落未落的眼泪,浇凉的是临岚不断燃烧又熄灭的心火。
他对她那点若隐若现的喜欢,与他坚守千年的“道”相比,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生死长河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这也许就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吧,临岚心想。
但她从不会为一片缥缈的云作茧自缚,只要她驻足过、欣赏过、踮脚过,不论是否触及,都已无憾。
待他们回到忘尘居时,暖日正当头,已是午正时分。
临岚不欲为这团晦涩难明的感情伤神,只想着下午要见苏湲之事,心情霎时转好,甚至有几分莫名的期待。
昨夜碍着他的面子,没能与这个神秘的人类女孩正面交谈,实属无奈。今天总算可以借术法课之名,亲手揭开扶源往事的冰山一角了。
她越想越是雀跃,不由重展笑颜,回身问月琢:“几时给苏湲上课?在哪里上?我需不需要准备什么?”
月琢困惑于她突如其来的灿烂笑容,咽下了斟酌良久的话,一一作答:“……未正时刻,在德馨居,暮汐多半也会过来旁听。你不用准备什么,我会告诉他们最近族中发生的怪事,你……以此为由,探探苏湲的灵脉就好。”
“这简单。”临岚一口答应,如墨黑瞳里亮着点点星火,“虽说扶源天灾已成历史,但我坚信风过留痕,凡事皆有迹可循。如若苏湲身上藏有的秘密得见天日,那么这一趟梦境回溯,或许不会再有人牺牲了。”
“但愿如此。”月琢将她的笑颜深深望进眼里,如同刻画一轮明媚的朝阳。
临岚却不在乎他痴迷的注视,自顾自地盘算:“你若没有什么要紧的功课,我想先带苏湲他们做个试验,以印证自己的一些想法。”
“可以,都听你的。”
“那就说定了。”她轻快地踏进房门,问道,“中午吃什么?你们神仙可以辟谷,我却是个修为浅薄的俗人,在梦里也不能饿着——”
临岚正在房中搜寻可吃的食物,月琢便指了指忘尘居外淙淙流过的那条小溪,道:“要不……你先在屋里坐会,我去给你弄两条烤鱼?外加两坛桂花酒。”
“好啊,承蒙巫师大人款待,荣幸之至!”她回眸浅笑,毫不客气地坐下,扒拉着桌上还未动过的喜饼干果垫饥,“这回,总该是真酒了吧?”
月琢笑着点了点头,换下紫墨长袍,自去院中忙碌。
等待期间,临岚默默地趴在桌边,凝睇他混入烟火的背影,双瞳渐欲失焦。
倘若这人真是自己的夫君,那她……会更开心吗?
心尖空茫之处,有一瞬绽放的感觉,似长空落星、暗夜流火。临岚一时沉醉,忽又猛地摇了摇头,像要抛却这般荒诞无稽的想法。
怎么可能……
再过一日,他们就要分道扬镳,生死殊途。
月琢这样理性而现实的人,怎么可能为她折腰?
临岚狠狠嘲笑了一下自己无谓的念想,埋头放空,心沉似水。
“……困了么?”月琢端上焦香四溢的烤鱼时,见她神情委顿,不免小声关切,“要不要上床躺一会再吃?反正还烫。”
临岚支起身子“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卧榻,“一刻钟之后叫我。”
“好。”月琢用灵力温着菜碟,倒了一杯小酒,慢慢自饮,等她醒来。
昨晚未经允许的拥抱……确乎影响到她了。若要平安出梦,还是收敛点吧,对彼此都好。
他端着酒杯静静反思,目光不经意落在榻上。
女子窈窕的身线,真真切切地起伏在他独睡多年的卧榻之上,似远山云岫,秀逸朦胧。月琢看得耳根发热,冷不防呛了一口酒,迫使自己移开了眼。
不能……不能多想……
眼下的安逸终是昙花幻梦,稍纵即逝,贪心不得。待到僭灵城破,他将是陨落尘泥的孤星,没有资格与高天朗月共照尘寰。
她一定会有更加光明的前程,而那前程里,不一定有他。
此生得闻她一句“喜欢”,便已足够幸运,何须侈言相守?
月琢仰头饮尽杯中残酒,移步坐到榻边,握住临岚的手,逐渐调慢了梦境的时间流速。
他想,至少此刻,可以让她与他共存的记忆,在这方虚无的梦域里深深定格,永不褪却……
不知过了多久,临岚乏意尽消,悠悠醒转。
她瞥了一眼房中缓慢滴落的更漏,略微一怔,旋即跳起:“不是让你叫我吗!怎么还把时间暂停了呢……”
月琢仍是坐在那里品酒,见她睡醒起来,便不疾不徐地打了个响指,更漏立时恢复了常速。
“……我忘了。”他搁下酒杯,摸了摸碗碟,神态自若地转移话题,“快来吃吧,鱼还热着。”
真会睁眼说瞎话啊。临岚一边腹诽,一边穿鞋下榻,忽见自己的腰带上多出了一枚流光洒金的玉环挂饰,用绛紫暗纹丝带编成的同心结串着,低调地点缀在她的裙头。
她不禁抬手抚过那星辰般晶莹闪耀的玉面,暗叹之余,不明所以:“你给我的?”
“嗯……”月琢低垂着眼,只顾研究杯中子虚乌有的倒影,含糊道,“装一装,拜托了。这一上午……已有不少族人注意到了。”
临岚很快明白过来,再低头看时,蓦地烧红了脸,试图将其摘下,却怎么也拽不下来。
“我……我可没有玉佩和你交换!再说了,这东西……晚上给我不好么?明明早晨出门还没有的,别人吃个饭的工夫就有了,你这不是存心让人误会?”
月琢眨了眨眼,一脸恍然:“是哦,那你把它藏好,等今晚回来……我教你怎么凝成自己的玉佩。”
临岚咬牙切齿:“你……”按着玉佩的手还是将它掖进了衣摆,小心藏住。
她终于收下玉环。月琢松了口气,缓缓道:“你放心,只是做个样子给他们看而已。修为玉佩乃是我族血脉间的灵力自然生成,男女双方真正结合的话……玉佩也会融为一体,无法以外力分割;但若单纯将互换的玉佩扣在一起,旁人也看不出来。”
“哦……”
临岚心不在焉地听他解释了一大通,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便自啃着烤鱼,拒绝答话。
两人缄默对视了一刹,只觉四目如电,灼人心梢,连忙互相避开。
“……味道可还行?”月琢重又拿起空空的酒杯挡在嘴边,没话找话,“吃完还能再休息一会。”
临岚却似触电的猫儿般一跃而起:“不用了!”话没说完,人已跑向室外打水洗漱。
“……”
室中人握着酒杯一时发愣,继而含笑垂手,与她留下的空杯轻轻一碰:“新婚快乐,临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