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知道这是梦境?”临岚佯怒,起身瞪他,眸中笑意不减,“怎么,不欢迎我入梦?看来是真的很想成亲啊。”
“我没有……”忘尘居的卧室不大,月琢退了几步,便撞在桌沿,堪堪停住,“我真的没有成过亲。”
“那你怎么会有青棂小姐的修为玉环呢?”临岚虚指一弹他腰间尚未多出的那串碧色玉佩,笑问,“不是有情之人才会互换的信物么?”
“那是我重回扶源时捡到的……她的遗物。”月琢思及往事,悲从心起,如实说来,“鹄族迁徙之事,是两日后匆忙做出的决定,还未通知到所有在外执行任务的族人,就已连夜启程……青棂刚好与我们擦肩而过,回族时被扶源地火灼伤,形神俱灭。”
临岚震惊得放大了瞳孔,几近失语。
“地火……就是你先前说过的,扶源天灾?在两日后,十二月初一?”
月琢缓缓点头,眸光灰败如死。
“既然你早就醒悟自己身在梦中,扶源又是危机四伏,为何连日来不思进取,一味逃避?”
再开口时,她已无玩笑之意,冷声质问:“若我不进来找你,你是否打算永远困守梦境,不断重复当年的过错,却把我一人丢在僭灵城中,处理明天的残局?”
“临岚,我……”
月琢被她的气势所慑,惊惶摇首,欲为自己颓废避世的消极行为辩解,却终是泄了气一般,垂头不语。
“……对不起。”
两人僵持许久,他才讷讷地吐出一句道歉。临岚却不领情,只冷哼了一声,便坐回榻上,默默卸着繁重的头饰。
“入梦以来,我也曾想探明扶源天灾的真相,以及苏湲以身镇湖、灭去地火的原因,可是……”月琢颓然坐倒,掩面低语,“我实在害怕重蹈两百年前的覆辙,害怕这一切终将无法挽回,也害怕自己为了保全族人,再对苏湲说出‘弃她而去’那样自私的话……”
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哽咽,蜷曲的身体像是大漠里载浮载沉的干花,恐惧于风沙的侵蚀而紧紧缩成一团。
“临岚,我没有手眼通天的能力,也不配为神……我连保护自己的亲人与族人都做不到,更别说保护两百年后的你。”
他怕“扶源”大阵一旦启动,临岚与他都会被困在阵中,无法脱身;即便心中已有应对之策,也将无从下手打破法阵运行的规则,送她出阵。
如果苍琰还在、族人还在,他们又会劝他如何应对?
扶源寂灭后,鹄族人心涣散,渐趋没落。月琢无颜继任巫师之位,便自毁双目,主动脱离了族群,只身流落人间,寻找苏湲转世。自此,再没有人评判他的一言一行、是非成败。
以前,就算他判断失误、连累全族迁离扶源,苍琰也是心平气和地握住他的手,沉着道,没关系,只要族人心连心,共患难,是生是死,皆无所惧。
而今,再没有人会与他这么说了。
月琢的悲痛恰似积蓄已久的洪涝,素日隐忍,一朝开闸,便再难止住。他只能无助地抱着自己的双臂,收紧,再收紧……
直到他的脆弱无隙可寻,骤然暴露在朗朗月光之下,被她尽收眼底。
“月琢……”
散下长发的临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前,轻手轻脚地蹲下,凝视着他柔声唤道。
“我既已来了,这一切就都可以改变。”
紧攥衣袍的双手蓦然感受到一片温暖的覆盖,是她将他微凉的指节揉入了自己的掌心,轻柔摩挲。月琢凄然抬眸,眼眶湿润地望住她,轻声道:
“但这只是我的梦境……”
临岚笃定地握住了他的手,粲然笑道:“只有帮你解开了心结,我们才能出去啊。”
“你不怕与我一同面对……鹄族既定的命运?”
“是你说的,往事已矣。”临岚回忆起他在巫凰山上说过的话,还赠于他,“沉溺过往于事无补。我们的目光,应该放在当下、放向未来,才不负此行——不是么?”
话音落,一阵熏风穿堂而入,幽幽绕过窗台、书案与枕畔,带走了摇曳起舞的火光。明亮如昼的卧房瞬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临岚陡然一惊,全神戒备地望向窗外,覆在月琢手背的掌心也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怎么回事……灯全灭了?”她一动不动地蹲着,用气声询问月琢。
“别紧张,族中没人敢听我的墙角。”他心怜于她下意识的细微动作,遂反手将那柔荑合于掌中,低声解释,“大概是长老催我们……所以施法让这红烛提早灭了。”
“催什么?”临岚回过头来,脱口而出,却在下一瞬恍然如悟,满面羞红,“那……你先休息,我正想去找苏湲,探探她的底细。”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别去……”月琢厚着脸皮拽住她的手,半是央求半是诉苦,“灯都熄了,你若离开忘尘居,明日一早我会颜面扫地。”
她微挣了挣,没有挣脱,也不好意思回头,便自嘀咕:“那怎么办,你想让我留下圆房?”
月琢不欲回答这个过于突兀的问题,却悄悄松开了手。临岚旋即迈向外间,推门欲去——
“砰。”
漆黑的卧室那头,蓦地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女子的痛呼。月琢早有预料一般,摸黑走了过来,替她揉着撞红的额头,无声安抚。
“……你设了结界?”
临岚被那堵无形之墙撞得脑海嗡鸣,只得任他牵回房中,气恼地坐下。
“这里是我的记忆之梦,你若未遇见我,倒还能自由活动。眼下你已与我梦境相融……恐怕不能走出梦主的视线。”
月琢耐心地分析现状,可在临岚听来,却似在说:看吧,我说了你别去。
她无奈抚额,又气又羞地瞪了他一眼,和衣上榻,背身侧卧。月琢听见了她的响动,气息微滞,很快便也躺到了静默的女子身旁。
……
两人僵卧良久,互不理睬。临岚终于耐不住翻了个身,问他:
“你能不能控制梦境的时间流速,让夜晚过得快些?我觉得这样躺着……好尴尬,也不可能睡着。”
暗夜里,她的眼眸泛着盈盈水光,清润无比,动人心魄。月琢微合着眼,不去看她,却将一只手探进薄被,与她相握。
“你安心闭目,不到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临岚听话地闭上眼,放空思绪,不再说话。
又过了半晌。
当她的意识徘徊在梦中梦的边缘时,身边男子忽而侧过身来,长臂一揽,将她轻轻搂住。男人胸膛的热度扑面而来,贴上她的脸颊,令她猛然惊醒,战栗不止。
“别怕……我不是那种不分轻重之人。”月琢轻抚着她的后背,嗓音困乏,似是半梦半醒,“睡吧,明日陪你去找苏湲。”
临岚屏气凝神,颤抖的躯体渐渐平稳。他果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为什么会怕呢?她明明还曾主动亲过他,那时可不像现在这般瞻前顾后。
他方才说,忘尘居外不会有人听墙角,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竟暗自期待着什么?
临岚胡思乱想了一通,又坦荡起来,放松身心靠在他暖意融融的怀里,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