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琢!你怎么才来?”
距离青鸾宗祠尚有百余步,却见苍琰族长早已亲自候在路边,神色焦急。
也是,巫师与长老之孙大婚,全族上下皆会前来观礼,其隆重程度可想而知。月琢凝目一望族长背后彩绫飘飘、灯影幢幢的祠堂,心里暗叹,微微加快步伐迎了上去。
“婚宴已经开始了?”他不慌不乱地问。
“没呢,还有一刻钟。”苍琰边走边道,几乎是推着他前行,“但是青棂小姐盛装等你很久了,我看玄风长老有些不耐,便赶紧出来迎你——好歹是第一次成婚,你可上点心吧!”
月琢踏着红枫点缀的石路,在络绎而来的宾客祝贺声中一步步接近了祠堂,却还不忘追问苍琰:
“青棂为何突然回族?她不是被你派去西北干旱之地行云布雨了么?”
苍琰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侧目望他,仿佛在端详一个傻子:
“执行完任务不就回来了?我也没给她规定期限啊!”说到此处,苍琰脑中灵光一现,连忙压低声音严肃警告,“都这时候了,你别跟我说还想悔婚啊……玄风长老的雷霆之怒你是见过的,我可不会给你收拾烂摊子。”
月琢苦笑:“只是问一问……”一语未完,便被苍琰推进了祠堂。
“巫师大人!”“月琢大人!”
“恭贺新婚!”“喜结连理!”
“愿您与青棂小姐百年好合,恩爱不移!”
“……”
除了青鸾一脉的长辈,满座宾客相继起身,向他行礼道贺。月琢不言,却一一回礼谢过,直至玄风长老面前。
“小辈月琢,迎亲来迟,望长老莫怪。”他规规矩矩地低头致歉,语气沉稳,不卑不亢。
玄风长老本来还板着一张长脸,但一想到这位孤标傲世的年轻巫师最终竟成了自家孙婿,到底是赚了,遂笑逐颜开地吩咐:“不晚不晚,正好赶上吉时。我这就去唤阿棂,你也做好准备吧!”
“……是。”
酉正时刻,鼓乐声起,鹄族百年难遇的盛大婚礼正式开始。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婉转缠绵的浅吟低唱中,青棂着一身大红绣服,环佩琮瑢,彩羽曳地,款款出场。
堂外院落里,烈焰般的红枫夹道而立,落叶缤纷,随着新娘轻移的莲步,提前铺满石路,一直蔓延到宗祠门前,绚烈夺目。
踏枫行来的女子未持小扇,仅以薄薄红纱遮面,留出少许碎发修饰光洁的前额,既突出额心一抹殷红,又显得随性自如。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唱诵声毕,众人欢呼雀跃。祠堂上空倏地腾起两只灵凤的幻影,迎着漫天枫红翩跹起舞,洒落一地灿金细粉,与红叶交相辉映。此情此景,就连几百年前办过婚礼的苍琰也不禁赞叹称奇。
千年来,鹄族习惯漂泊,聚散无由,因此族人大多活在当下,及时尽欢,热烈直白。男女双方若是互生情愫,就可以相约梧桐树下,对月祈福,互换修为玉佩,结成同心锁扣,寓意生死相随,并不一定要举办多么庄重的婚礼。
但月琢与青棂的结合意义不凡,象征着紫凤与青鸾两家永结秦晋之好,值得如此大办一次。
扶源没有梧桐,那么在枫树下成亲也是一样的。灵凤显影,踏月长歌,说明这场婚礼也得到了上天的祝福。苍琰总算放下心来。
红帷起,珠帘开,桃瓣纷纷扬扬。
看着孙女在同龄女眷的引领下施施然步入祠堂,玄风长老亦笑眯眯地入座,静观新人双双行至堂前,向青鸾一脉的祖先恭敬下拜,而后是沃盥、对席、同牢、合卺……
月琢始终按照司仪的指点去做,面不改色,目不斜视,淡淡然如出世之人。唯有夫妻交拜之时,无意间抬头扫了对方一眼——正是这一眼,让他呼吸暂停、心跳凝止。
新娘凤钗凌云,珠珞垂眉,甚是娇俏。然而在那一丝不苟的云鬓间,竟有一支莹亮流彩的紫簪,巧妙地缀在凤钗尾部,宛若飞扬的紫绫,凝聚着烟光霞影,挽留了月色雪色。
那分明,是他的乌星杖!
月琢定定地望着与他对拜的女子,纵使司仪提醒也置若罔闻。人人都以为他是为青棂小姐出尘的美貌所折服,而她更是朝他神秘地眨了眨眼,坐实了族人心底的猜测。
“礼——成——请新人入洞房!”
司仪的高声宣布适时打断了他持续的惊怔。月琢迅速垂眸,不动声色地站起,任凭宾客们簇拥着他前往酒席。
这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大梦,至此方有一线希望浮出水面,让他庆幸不已。
戌亥交替时,月琢在苍琰的掩护下装醉,光明正大地退出了宴席,被几位族兄搀扶着送回远在莲湖另一边的忘尘居洞房。
他步履踉跄,且行且倒,一步三绊,装得有模有样。族兄们却都调侃他酒力太弱,未能尽兴不说,还误了今夜良辰。
月琢一路无话,勉强走回了自家小院,依稀瞥见苏湲却在门前兀自徘徊,似乎是陪着新娘一起等他散宴归来,又似乎不是。
“老师……”等候多时的少女一见月琢,便快步赶来,接替前辈将他扶住,关切道,“怎么醉成这样?”
月琢笑着摇了摇头,挥别几位族兄后,随即站直身体,与她并肩走进忘尘居中。
“小湲儿,你没去喝喜酒?”外人一去,月琢便即换下喜服,放在外间,顺口说道,“族长和暮汐都在那里。”
苏湲眉尖轻蹙,咬唇不答,看上去并没有为这门举族欢庆的喜事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月琢等了少顷未闻答复,重新理好衣襟,回过身来,奇怪地瞧着她:“怎么了?老师大喜之日,还有人敢背着我惹你不成?”
“不是……”苏湲抬起头来,目露难色,小声嗫嚅,“我听说,老师是因为我,才答应了这次联姻……”未来的师娘还在内室,她纵有千言万语,也不敢明说。
月琢心内了然,揉了揉少女的头顶,宽慰道:
“青棂小姐是很好的人,愿意嫁我已是迁就。不过,成年人都有自己的处事方式,并不苛求事事皆得圆满,你也无须为此挂心——珍惜眼前的感情,好好地与暮汐相处,我便也为你开心。”
“老师……”
苏湲心知婚礼既成,绝无反悔的余地,室内所坐之人从此就是她的师娘。但老师坚守多年的原则竟为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幸福而打破,她仍觉过意不去,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月琢轻轻竖指带过。
“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月琢坦然微笑,送少女出屋,“我与青棂小姐的事,还得我们自己协商解决。”
苏湲会意,只说了一句“愿您与师娘同圆好梦”,便悄然远去。
此间寒月高悬,万籁俱寂,远离了语笑喧哗的宴席,徒留月琢一人对着这半明半昧的洞房之景,惶然不知所措。
他在忘尘居外间努力调整了三次呼吸,方有勇气推门入内。
一向简朴无华的卧室里,此刻却挂满了红绸彩灯,富丽堂皇,叫人颇不适应。艳色与灯火交错,晃得月琢目眩神摇,一时竟难以辨认暖榻上端坐的女子真容。
但他仍是慢慢走向了红装素裹的女子,伸手触摸着她发髻上那支独特而醒目的紫簪,颤声问:“你不是青棂……为何在此?”
“来看看你因何流连忘返啊。”女子摘下面纱,嫣然一笑,清朗如月的双眸里盛满揶揄,“原是做着鸳鸯交颈的好梦,才会如此恋恋不舍、不肯醒来?”
“当然不是……”月琢立时飞红了脸,急切自辩道,“青棂根本没有回族,我对她的印象也甚是模糊。这场婚礼如期举行,不就证明了梦境已然发生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