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藤屋中暖风四溢,茎叶漫卷,一派安宁。
临岚困得摇头晃脑,掌间术法却毫不懈怠,源源不断地为那簇灵火提供着燃料,竟似不知疲倦。
月琢化为凤身时,不用青绢遮目,好歹能看清周遭近景。见她如此,便不忍出声,起身张了张翅膀,抖落少许浮于表面的细密水珠,又安静地蜷腿坐下,兀自出神。
他还在想,方才落入霜洞池底时的情形。
临岚说得没错,他确是不懂水性,因此落水前就已拈好一个足够护住二人的避水诀,以保他们不会呛水。
然而,霜洞之顶坍塌时,临岚首当其冲,自是没他想得那么周全。
情急之下,她只当月琢既给她当了肉垫,又不会游水,可谓危险重重。于是甫一落水,她便主动凑上来要帮他换气。
月琢一下慌了神,避水诀陡然失效,他才不小心吸进去一大口水,差点呛掉了半条命。
再然后……就是临岚拽着他跃出了水面。
这些事不过发生于几个转瞬,却好似被时光所斩断,一幕幕浮上脑海,让他念念不忘,不住回想。
落水时的巨大冲击,未曾使他放松护她的臂膀。
谁知,那怀中的温软有如一条灵活的小鱼,拨水游动,欺身近前。
他隔着水流,觉察到那份独有的热气与香气,正欲推拒,蓦地手一抖、法诀一松,便被铺天盖地的暖水讥笑着,将他的动作与言语一并吞没。
临岚……应是在意他的吧?
月琢埋着头,静静想。
仿若洞察了他不为人知的暗自心动,临岚忽而清醒了片瞬,毫不客气地伸来一只温热的手掌,在他被烘得半干的羽翅上柔柔一摸,留下一抹撩人的滚烫,霎时又搅乱了月琢刚刚平稳下来的心跳。
“怎么了……”
他讶然抬头,不明所以,而她仅是探了探他的体温,便满意地撤了术法,自言自语道:“嗯……总体差不多了,翅尖、尾羽还有点浮湿。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用自己的体温给你焐干吧……”
“哎,你别……”月琢的话音消失在两人无限缩短的距离中。
临岚玉臂一拢,便将紫凤囫囵抱了起来。她还顺手拾起了他掉落在地的紫墨外袍,细心地给他披上后,方转身往藤椅里一靠,继续那没做完的好梦。
“实在太困,不想施法了……”她懒懒地吐出一句,又紧了紧自己的怀抱,怕他挣扎似的,哄着他道,“忙活了大半天,你也需要休息……”
贴着女子胸膛的紫凤只觉满头燥热,耳畔的温言细语更像是靡靡之音在他脑中回响,叫人晕头转向,辨不清东南西北。
他索性一头扎进自己的外袍,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才能勉强缓解一些内心的羞耻与躁动。
临岚……快醒醒吧,别睡了。
他像一个面对珍馐而不能食的流浪汉,真诚地祈求着,隐忍着,克制着。
现在不是时候——他只能念着清心诀反复劝诫自己。
如同忍饥者望梅生津,自我画饼,甘之若饴。却不料她忽然塞了他满嘴酥糖,还未及细品,便已甜昏了头。
他对她悄然萌动的情感,像一潭诱人深入的沼泽,一旦他妄想触碰,萦绕在沼泽上空的瘴气立刻如毒蛇般紧紧纠缠住他的心,哄骗着他甘愿坠落。
可事到如今,一切尘埃未定。他凭什么可以不顾大局,争取所爱?
写在预言里的将来,不是“非死即生”,而是“一死一生”。
一念及此,月琢恍然惊醒,远离了那片甜腻如梦的沼泽。
他故意拖延到昨日,才着手绘制这个足以颠覆僭灵城的扶源幻境,便是想尽可能找出破局之法,不让她此生再临险境。但——他是从何时起对她动情的?
月琢扪心自问,惭愧地想……许是时隔近千年,再次相逢的第二天晚上?
在……那个风月无边的霜洞里?
呵,见色起意……真不要脸。
与其被她知晓这份无果亦无源的私情,不如让它胎死腹中。
他猛然甩了甩凤首,撇开那些无从追究的旖旎思绪,从一团乱的衣袍中钻了出来。
……闷死了。
多亏临岚建成这座天然的藤屋,不仅可以藏身,还能自动置换掉浊气,保持屋内清洁。月琢呼吸到新鲜空气后,顿觉神清气爽,心绪渐宁。
他侧过头,凝目端详着安睡的女子,眼角微微扬起一弯温柔的笑意。
但……细细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昨夜大梦过后,幻樱果的余毒应已尽消。临岚为何还会白日犯困?
难道……僭灵幻阵的运行法则,对身处城外的她仍然有效?
还剩不到两日光景,他得抓紧完成“扶源”大阵,先让僭灵城中被困的几万百姓脱身,方有余力保住临岚。
月琢俯下凤首,眉目间含着些许愧色,像是终于放下了身段,顺从地靠在她暖香的颈间,默默感受。
前世的她,是他成为鹄族巫师前,亲手送去往生的第一个亡魂。转世之后,无论投身成何种模样,她的右胸肋下、肝胆之间,都会带有因他当时手法生疏而造成的法术印记——一条似凤羽轻扫而过的紫金细痕,浅淡如月,永不褪色。
他用羽翅轻抚着那处。即使隔着衣料,也有丝丝灵气飘然散逸,与他相应。
那时令他懊悔莫及的无心之失,谁曾想竟成了认出苻楹转世的证据。真是……又觉庆幸,又觉难过。
这一世,有我在。他暗暗起誓,危险都将被隔绝在外。
紫凤心随念转,灵光乍现。偏巧临岚睡得极沉,无意间松动了手臂,便让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变回了人身。
虽然披着外袍,但却衣襟大开,袒胸露腹,倒像个被轻薄过的良家姑娘。
月琢猛地一惊,低眸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睡容,眼波流转间,耳根渐渐红透。
只见睡梦中的女子青丝微乱,两颊红润,呼吸轻暖,宛如乖巧的猫儿翻着肚皮任他抚弄。而此时的他一手撑在临岚身侧的藤椅上,一手……竟真的放在她的右胸肋骨上,试图抚摸那处隐秘的印记。
我这是在做什么……
他吓得赶紧抽回手,对着自己的胸口狠狠锤了一拳,起身欲走。
藤椅轻摇慢晃,她也悠悠然睁开了眼。
“……你醒了?”临岚嗓音低柔,带着刚睡醒时的乏意,喃喃道,“怎么不叫我?”
她素手一拽,揪着散乱衣袍的一角,一并拉住了月琢的外袍与内衫,仿如手握缰绳的女将,将偌大一段紧实有力的骏马躯干控于纤纤玉掌之中,叫他进退不得——他若强行起身,这飘飘欲坠的衣服可就全被她扯掉了。
月琢只好稍掩衣襟,涩然道:“你不是困吗……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你动来动去的,我早醒了。”临岚蹙了蹙眉,一脸无辜地抱怨,“就是不愿睁眼……”
“抱歉,我……我不吵你了。”他始终看着别处,不敢与她对视,“你……先放开吧,我去整理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