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岚不语,却是极有分寸地拽着他的宽大衣摆,目光一寸寸扫过那若隐若现的男人身体,半晌才道:“你拔掉了那么多羽毛,何时能长出新的?”
千百年来,接受他的馈赠之人不在少数。然,人们只知神物贵重,无不千恩万谢,却从来无人问过此事,唯有她……月琢听得心底一软,不禁挪回了视线。
“也就……一两年,便可长齐了,不碍事的。”嘴上虽这么说着,眼中却有潮气晕染,无法自控,“多谢你的关心。”
奇怪……他几时变得如此敏感了?
临岚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细滑的指尖反而顺着衣襟,探进他炽热的怀里,爬向他挺直的脊背,以这虚抱的姿势,轻柔摩挲着他血痕星散的皮肤。
“背上的伤,不疼了吧?”
月琢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用到仙羽令……”临岚语色悲怜,柔言相劝,“但求你善待自己,因为我会担心。”
温和的治愈之力从她指尖潺潺涌出,一笔一笔勾画着他被掩在宽袍之下的后背,将那些新旧不一的细小伤口一一抚平。
“这样……或许会长得快些。”
月琢本就被摸得心跳紊乱、四肢麻木,又听到她体贴之至的软语,更是不能自持。
“临岚……”他小臂一颤,手腕一滑,整个人覆了下来,将柔软如猫的她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有什么温润的东西擦过了他的脸颊,清香,甜糯,暖热,像刚出笼的桂花糕一样。
月琢一回首,那糕点便与自己干燥的唇瓣轻轻相撞。
……碎了。
不知是谁先张的口,他只觉自己的唇瓣慢慢地润了,便情不自禁叼住那块清甜宜人的桂花糕,用微凉的舌尖一点一点小心试探。她也生涩而努力地回应着。
月琢右掌微移,捧住了她的侧脸,稍稍分离片刻,又调整角度凑了上去。
她的双眼像深藏海底的珍珠,湿润而明亮,印入了他空灵的心海。
霜洞水下未遂的亲吻,兜兜转转……竟然在这里兑现了。他觍颜自嘲,实则心悦不已。
鹄族尚在扶源定居时,他曾冷眼瞧着苏湲置身漫山枫林里,欣喜而怯懦地应许暮汐的告白,被少年印下了甜蜜青涩的定情一吻。他原以为,男女之情若如此般,也不过是小孩子行径。
而今……
他也有了心慕之人,甚至和她一起挤在那张一人半宽的藤椅里,局促地相拥着,探索对方唇齿间的温暖,任凭热气上涌,衣鬓渐乱。
他总算是开窍了。
临岚入世三年,也从未体验过异性的亲吻,加之窝在藤椅里久了,肌骨懒散,很是沉浸,倒不似月琢心怀忐忑,情绪激荡。她不觉支起了长腿,膝弯蹭在他的侧腰,恰似猫尾缠卷,似挠非挠,直撩得他心头微痒,阵阵不安。
恍惚间,耳边似有风雪呼啸的幻音,仿佛天地万物的哀嚎。几十里外的巫凰山上,正是疾风回旋、暴雪将至。
不行、不行……
大阵将成,他怎么能自乱阵脚?
月琢倏地抓住那缕飘飘欲仙的神志,一把按回了自己的肉身。
“对不起,临岚……”他撑起衣衫凌乱的躯体,匆匆撤离那张让他情难自已的藤椅,背过身去,低声检讨,“我失态了。”
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后,他许久未敢转过身来。而她竟也默不作声,保持着仰躺的睡姿,一动不动。
“你……在想什么?”月琢心中有鬼,明知故问。
却见临岚抬起手背,挡住了飞满两腮的片片红云,闷声道:“此事……又无旁人知晓,你紧张什么?”
“但我的确冒犯了你……”他咬着牙吐露了那个词,羞得无地自容,“不应仗着周遭无人,就为自己开脱。”
月琢大袖一拂,抖落那根修长昳丽的法杖,双手奉上:“你若怨我,但请责罚。我绝无异议。”
临岚叹了口气,无奈地反问:“月琢……你为何要压抑自己的本心?这又不是什么逆天行为。”说着,她腾地站起,劈手夺下了乌星杖,把自己蓬乱的长发仔细绾好,冷冷道,“正好……没收了。”
月琢是喜欢她的——她并非全无所觉。只是,他的态度……
让人失望。
她阴沉着脸从他身旁走过,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脚便要迈出藤屋。
“不是,临岚——”月琢快步追上,堵在门口,恳切道,“你可否……听我一言?”
临岚睨了他一眼,并不接话。
月琢踌躇了半天,字斟句酌道:“……你应该已经记起,我们千年前就认识了。”
“那又如何。”心照不宣的事实被他当作挡箭牌摆了出来,她不怒反笑,淡淡说道,“我是不是苻楹,与你今日所为有何干系?”
“草木有灵。这一世的你被唤醒,不是源于云崖注入了他者魂魄,而是因为凤凰树中本已有一缕残魂托生……所以你的性格才会与云崖的爱人迥异。”他像一匹高傲的骏马温顺地低下了头,耐心解释道,“我认得苻楹的残魂,但未接触到凤凰树原身时,尚无法确定,直至昨日才……”
“苻楹身殒,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去朋友。那种感觉很奇怪,心脏似乎被谁剜去了一块……那个空洞嘲讽着我,纵使你身为神族,亦非无所不能。
“重新修炼的那段日子,我苦思、迷茫,最终与自己的内心和解——既然人间生死无法可逆,我便只做力所能及之事,不再逞强为善。
“后来,扶源寂灭,鹄族迁徙。我得知苏湲以身镇湖后,心里的空洞愈来愈大……我更加确信自己不可能兼顾所有人的安危,又痛恨自己终归没有尽力而为。”
他的娓娓诉说蓦然一顿,余音微扬,坚定果敢:“但是临岚,这一回,我想竭尽所能,不留遗憾。”
“说完了?”临岚平心静气地看向他,抛出一连串追问,“然后呢?谁不想竭尽所能?我不也在与你一起完成大阵吗?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临岚步步紧逼,月琢就步步后退,直到他背靠上藤屋的主茎干,两人才将将停步。
“……我不能给你一个生死未卜的将来。”他合上眼,凄然坦白道,“大阵若是启动,阵眼之人将与法阵血肉相融,再无脱身之法……正如洛永离那般,永世被困于方寸之地,不见天日;阵在人在,阵亡人亡。”
临岚怔了很久很久。
“什么意思……”她莫名笑出了声,“我会死啊?”
月琢极缓极缓地点了头。
她也默然退开了两步。
原来,月琢不是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而是不愿接纳这份注定无果的情。
“月琢,你太可笑了……”临岚眼眶一红,明丽的脸上逐渐浮现悲凉的笑,“早与我说又能怎样?你是认为我贪生怕死,不会答应吗?”
“临岚,我没有……”她好像误解了他的本意。月琢越是心急如焚,越是不知从何说起,“还有两天时间,此事未必绝无生机,你让我再想想……”
可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亲手将她推进死亡深渊前的惺惺作态、兔死狐悲。
临岚只余一滴绝望的眼泪落在他颤抖的手心,人却凭空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