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他,无所顾忌地显出了真身,任她抚摸,亲善可人得就像一只被娇养在王宫贵园中博人一笑的孔雀,又因逃出了金丝樊笼而饱经磨难、落魄不堪,与她印象中威风凛凛、高不可攀的神明迥然相异。
矜贵、端庄、威严……一切与神有关的词汇,都在曾经的他身上或多或少地出现过——那是一个人刻在骨子里的、无法被磨灭的气质。
而今经过了九百年的打磨,这种气质虽犹存在,但却很淡很淡了。更多的是谦和、随性、诚朴……以及浓浓的人气。
他变了,变得真实而可近,很好。
临岚怔怔地望了他半晌,指尖蓄力一打,点燃一簇灵火。
她的火灵之力与缃儿的不同。缃儿的灵力是暖黄淡金色,如满月之光,圆融柔婉,她的却是明艳绯红,如盛焰丹砂,恣意放逐。
——也许是因为她还不会游刃有余地运用吧。
临岚无暇多想,旋即勾动手指,护着这火苗飞到掌中,凭借气流虚空托起,再合掌一推,登时掌下生风,撩起火光曳曳舞动,好似一个小型手动鼓风机,吹出阵阵熨帖人心的暖气。
她见术法已成,便将掌心一寸寸移向月琢一身湿重的羽毛,试探着问:“感觉如何?”
紫凤轻咳一声,转开了头,“远一些……烫了。”
“哦哦哦……”临岚赶忙退开两步,另一只手挡在过热的火焰前,用指缝滤去火焰外层暴露无遗的焦灼之气,又问,“这样呢?”
“刚刚好。”紫凤回过头来,将脑袋搁在蜷起的翅膀上,舒适地叹了一口气,“谢谢……”
缕缕暖风从她的指间穿过,打哈欠似的呼在他的翅尖,有节律地吹动着羽毛微张微合,又像夏夜的海浪一波一波推着沙滩,留下一圈一圈慵懒散漫的痕迹。
他在这惬意的暖烘中,不可自控地泛起丝丝困意。
临岚专心护着火焰催生暖风,倏而转头一看,瞧出了他的疲惫,便道:“困了就眯一会吧。等烘得差不多了,我再叫你。”
月琢缓慢地点了下头,安然静卧。
撩人的暖意从地面升腾而起,弥漫了整间藤屋,形成一座天然蒸笼,把临岚也烘得昏昏欲睡。
她索性拽了一张藤榻过来当靠背,席地而坐,一边维持术法,一边闭目小憩。脑中还想着,要救雪奴,还需耐心等待时机。
眼下,她与月琢能做的,就是存续体力,继续完成“扶源”大阵的布置,直到最后的时刻……
未时一刻,挽音别院。
洛永离唇角含血,袍袖翻飞,破门而入。
临湖静坐的“她”乍然一惊,回首瞪着来人,茫然不语。
几朵寒梅被他带来的强劲墨风掀动,簌簌而落,砸在“她”未绾的乌发与铺开的紫裙上,将其衬得无辜又清艳。
“……”洛永离张了张口,却只是喘气。
自从复活爱人后,他便一直担心她会心生怨怼,伺机自残,抑或弃他而去,因此,若不是帮无鉴换魂,他根本不肯迈出洛府半步。
孰料这次换魂非同以往,须得从幻阵中引出两条魂魄,寄于同一具躯壳,虽有碧寒护法,对他来说亦是难上加难,灵力耗损之大自不必说。
更何况,连日为爱人炼药、渡灵,他的身体,早已透支了。
换魂结束后,洛永离不得不返归原身,闭关静养少时。
但他,显然放心不下洛府这边的情况——“芷梦”幻境中匆匆离去的冰雪仙灵,已然印证了他的不祥预感。
于是,焦躁不安的他提前结束闭关,不顾形象慌忙赶回,为的就是尽快施法挽救失魂的爱人——用什么人的魂魄都好。
只要,她不死。
但此刻,当他看见“她”气定神闲地坐在旋音湖岸沐足、赏花,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时,他又惘然了。
“你……没走?”
他望住“她”,眼底藏着不解的欢欣。
“我去哪儿?”
“她”从冰湖中拎起双足,将叠在膝上的烟紫色裙摆一股脑儿放下,遮住那一对白净如藕的小腿,踩着柔软的草地,赤足向他走来。
“你没再丢下我……”洛永离似不敢置信地牵住“她”微凉的手,反复摩挲,像在确认一件珍贵古董的真假,“为什么?”
他没有称呼她为“玖音”。雪奴心想,那么接下来的话,就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说吧。
她迎着他真心探问的眸光,心平如镜:“我想让你明白,‘她’的隐衷。”
“这是……岚姑娘写的吧?”
洛永离回来前,雪奴在他的书房转了一圈,看到一本随意摊开的手记,忍不住拾起来仔细翻看了看。
“但这一页,是写到一半被撕掉的——你没发现吗?”
雪奴将手记放在石上,尝试催动了一点灵力,让破碎的竹纸迎空蔓延生长,以幻形复原了全貌。
随着遗失的字迹逐渐显影,一幅熟悉的山水画卷也在他们眼前栩栩展开……
己卯年,清明夜。
仙月山中月朗风清,玉玞湖畔鸟栖虫鸣。跳动的篝火照亮了一方长夜,勾勒出两个无言的人影。
洛青鸿不在。
“师父,洛师叔和他的族人……是不是都天生长命?”
白日里祭奠完荼月,楹儿便攒了满腔疑窦,但碍于洛青鸿在场,不好让云崖明着解惑,现下终于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