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曙光在地平线的边缘轻微跃动着,浮出一层淡薄的金红。
一位面貌清秀的少年站在那张潦草而惊心的通缉告示前,借着天蒙蒙亮的初光,端详其上所画之人,表情淡漠得好像事不关己。
画像上的女子气质忧婉,并不美艳,怎么看都无法让人与“祸国殃民”联系在一起;然她眉目含愁,楚楚动人,一双清眸好似透过画纸,递来冷冷秋光、寂寂幽情。
便是苻楹本人一见,竟也无端生发出“她是孤独的”“她需要被理解”……这种错觉,而心怀怜爱之意——苻楹不禁冷笑,原来在雍王眼中,她是这个样子的。
难为画师了,她暗忖,这女子好看得有点陌生,根本不像自己。
告示已贴出有十余日,但仍未有人揭下,便任凭风吹日晒,磨皱了边角,消淡了字痕。
“年轻人,别看了……我们这儿虽不大,却也无人识得如她这般的美人。”
苻楹循声望去,路边刚开张的茶摊上,有个老朽端着一碗汤色暗沉的热茶啜了一口,叹道:
“要不是苻家率先降于雍兵,曲意媚上,也不会惹来这等灭族之祸。纪南剩下的百姓,都只想平平稳稳地过好余生,不求别的了。”
苻楹左右看了看,的确,黎明的街上虽说行人无几,却都对此告示视若无睹。她还以为是向来富庶的纪南人民不屑于这区区一千文钱,恍惚却又想到,已是战后半年了。
现今的纪南城,便像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突然生了场大病,病愈后,只望风调雨顺,岁月长安。
她默了一会,走到老者身前,试探着问:“苻家……真的满门皆斩?”
老朽叹了口气,放下茶碗道:“也不是。听说雍兵前来抄家时,族长的侄子恰好跟随商队去了外地,便免去此劫。也许是族长叫人给他去了信吧,隔了很久,他才回来过一次,看到家宅已毁,很是崩溃,到处追问发生了何事……”
“那后来呢?”
“我们一介平民,哪里能得知内情?又怕惊动了雍兵,引火烧身,便没人理他。他像个疯子一样折腾了几天,就不见了……”
苻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谢谢老先生,这碗茶我请你。”不及老者推辞,她已向摊主递去茶钱,又吩咐道,“如此煮茶未免太涩,加点桔肉会好些,润嗓。”说罢转身即走。
“哎,年轻人,你——”
老者盯着“少年”清瘦的背影疑惑,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苻楹步履生风,匆匆而去。
在她身后,另有一名颀秀男子漫步走过茶摊,随意地看了一眼告示,又飘然远去。
“通缉令一出,外乡人也变多了。”老者品了品摊主重新煮好奉上的新茶,心头微暖,不由感慨道,“希望这波风头赶紧过去吧,纪南城……好久没有安宁过了。”
长街里,苻楹轻车熟路地走了一阵,步伐渐松,正要拐入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时,忽觉有人暗随,余光一瞥,却无甚异常。她想了想,复而沿着交错纵横的街道,心之所至,随性而行。
几番来回,对于自幼生长此地的苻楹而言,顶多算是散步,进退自如,但那人就略显局促了。终于,在第四次经过那条小道时,他趁着四下无人,从长街口堪堪现身,叫住了她。
“这位……公子,别绕了。是我。”
他的声音一出,苻楹立时怔在原地。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念出他的名字,只一瞬便已回神:“你跟我来。”
两人错落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小巷深处。
她引着他来到一座偏僻的小院,推开门,阳光奋力涌入。漫天青绿迎面扑来,层叠有致,清凉适意;与暖融的天光交汇后,宛如怒放出更为蓬勃的绿意,将她一袭青衫吞并容纳。她回身,注视着迤逦行来的紫衣男子,露出久违一笑:“里边请。”
月琢的眉眼鼻唇在视线中逐次清晰——苻楹确信自己未曾见过,却不料它们像是遗落在脑海各处的星沙碎玉,一笔一笔将他的容貌填补完整。
俊雅如神。
词汇贫乏的她只能想出这样的形容。
“这里是我的避世之所,但不是以苻家的名义买下的。”为了缓解初见的尴尬,她主动解释道,“我娘离世前,秘密地给我留下了一份资产,足够我平日里摆弄这些花花草草。”
月琢不掩惊色地环顾小院内张扬舒展的绿植,赞道:“你不在的这段时光,它们也长得很好。”
“那是自然。”苻楹的嘴角牵起一抹傲色,眸光如那凝翠的露珠般清亮,“我种下的一花一木,无须刻意养护,便能自成一片天地,循环生机。”
用后人的话来说,这便是微缩于小院中的一个“生态系统”。
而苻楹,既是那行云布雨的巫山神女,令奇花瑶卉依循自然之理,互补互利,相伴相生;又是隐身其间的空谷幽兰,唯有回到那个心之所属的世界,无所拘束,方能异香弥散,风华绝代。
“你若生在山野,定要比现在恣意许多。”月琢目光回正,定定地瞧着她的笑颜。
“是啊。倘若世间没有战乱与斗争,我可以一直这么生活下去。”苻楹笑容微敛,轻叹,“可惜……只是权宜。”
“你……打算在此隐匿多久?”月琢忽然肃穆了神色,诚挚发问,“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现实问题。雍王既已将通缉令贴到你的故乡来,那就是料到你有回乡的可能——雍兵不知何时便会破门而入。”
“这间小院虽好,但亦不可长留。”月琢直言道。
苻楹默然,深知月琢所言有理,可是仓促之间也别无他法。
天下之大,虽茫茫而无隙,皆是王土而已。她还能躲到哪儿去呢?
除非……
听月琢话里有话,她忽而笑着闭上眼,摇了摇头,复睁眼,坚定道:
“我生是纪南人,死为荆国鬼,或许已有既定的宿命。阁下既为神族,也该明白人间微尘皆有其秩序,不应因你一时恻隐而被扰乱。”
“苻楹……”月琢语带不忍,欲言又止。
“严格说来,你已经救过我两次了。”苻楹嗓音微暗,从袖中摸出那把青铜小刀,迎着绚丽的阳光亮给月琢,笑声中夹杂的颤音近乎哽咽,“如今重获自由,非常不易。我也想试试看,能否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乱世中努力生存下去。”
月琢了然,不再勉强。
晨风翩跹而起,拂动满院碧叶与他的青丝,绕光而舞。他信手拈住半片划过眼帘的梧桐叶,递给苻楹道:“有任何需要,可吹叶笛唤我。当然……你若用不上它,那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