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拥有他们的秘密这件事现在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了。”
当天晚上,临睡前洗漱,郑庭酒站在一旁帮凌初一把睡衣袖子卷上去,又盯着人乖乖刷完牙洗完脸,然后双手架在凌初一腋下准备把人抱下洗手台前的小板凳,结果凌初一突然耍赖环住了他的脖子,双脚乱蹬。
郑庭酒也就顺势托住他的屁股把凌初一整个人都抱起来,走出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关灯,躺下,睡觉。
凌初一钻进他的怀里,乐不可支:“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我就像你的泰迪。”
郑庭酒困得不想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背以作回应。
凌初一继续一个人傻乐:“不过我比动画片里的泰迪还厉害,我会自己洗漱,会自己走路,而且,我还会说话。”
“……”
“哥?”
郑庭酒说:“还有。”
凌初一疑惑:“还有?”
“你还会自己安静地,乖乖睡觉,对不对?”
“哦。”
凌初一安静了。
就在郑庭酒坠入梦境的前一秒,一个不悦的声音又强行把他拉了回来。
“可是憨豆先生的泰迪也会安静地睡觉。”
郑庭酒摸索着,直接伸出一只手盖住了凌初一的眼睛。
“你比它厉害,你会闭眼。”
凌初一心满意足。
他拉下郑庭酒盖着自己眼睛的那只手抱在怀里,小声说:“你给我买一只泰迪熊吧,我也要抱着它睡觉。”
“嗯。”
他说了要,郑庭酒就让人去给他买回来了,只交代了一句要小一点的,结果真就小小一个,只有成年人一个手掌那么大。
不过大小无所谓,看见和动画片里的一模一样,凌初一是真心实意高兴了很多天,睡前放在枕头边,起床后又从地上捡起来。
最后小泰迪被挂在了扶手上,又在这一刻被郑庭酒拿在手中。
郑庭酒笑起来,眼睛弯弯。
他带着小泰迪和一些醉意,从下往上把整个屋子逛了一遍,很认真也很仔细,几乎到了虔诚的地步。
就像是跋涉了千里,终于风尘仆仆回到他的圣地,他十五岁后的人生所有勇气和爱的源头。
回家真好啊。
从冰凉的空气中都能品出幸福的错觉。
他的钢琴还好好地沉睡在琴房,这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一架钢琴,是四岁那年妈妈送的生日礼物。
黑色的琴罩从上至下包裹得很严实,外面还有一层透明的防尘罩,层层叠叠像是一个封印。郑庭酒伸手拽了两次都没拽下来,放弃了。
手下是琴盖冰凉坚硬的触感,他沿着琴罩的轮廓一点点摸过去,交错的黑与白也在他脑海中依次点亮,伴随着孩童时期长久练习的枯燥、崩溃和麻木——撕毁过的谱,拔过的琴键,掉过的眼泪,最气的时候他好像还撕过凌初一贴在琴侧的贴画。
……贴画?
郑庭酒走到钢琴左边,盯着侧板仔细回想。
没想起来凌初一往他钢琴上贴贴画是什么时候,倒是想起来他们好像还因为这些个花花绿绿的图案吵过架。
他吵不过凌初一,小孩一言不合就掉眼泪,哭得打嗝;郑庭酒也伤心,又生气又委屈,但他又没法像凌初一这样嚎啕大哭,就自己一个人气得头疼。
后来朱昼阿姨来哄了他半天,又帮他把所有贴画都处理干净了。
郑庭酒哄好了才有人去哄凌初一,凌初一被先生结结实实骂了一顿,眼泪也不掉了,饭也不吃了,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吭气,躲的还是郑庭酒的房间——凌初一一直把这里当自己房间。
最后还是郑庭酒从朱阿姨那里拿了钥匙开门进去,凌初一就坐在门边,蜷缩着,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郑庭酒就开始哭。
纯粹地哭,眼泪不值钱地掉,但又不肯发出声音,看上去是真委屈了。
郑庭酒在凌初一面前蹲下,说:“你错了还是我错了?”
凌初一不吭声。
“说话。”
一张口就是呜呜的哭声,凌初一抽噎着说“我错了”。
“嗯,你错了。未经别人允许就动别人的东西,这是不对的。你这样做,我会伤心。”郑庭酒一边说一边把凌初一的脑袋从他的膝盖上捧起来,让他看着自己,用手擦去他满脸的湿润,然后认真说:“跟我道歉。”
凌初一也抹抹眼泪,认真说“哥哥对不起”。
“哥哥原谅你了。”
那之后凌初一就经常来琴房守着他练琴,有时候一守就是一下午。绝大多数时候小孩都很安静,窝在房间角落里自己玩自己的,或者就是睡觉,琴房铺了很厚的地毯,朱阿姨本来只给他准备了小毯子,后面凌初一在琴房午睡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又在那个角落多加了一个软垫,还放了个小枕头。
有人在旁边守着,练琴都变得不自在起来,郑庭酒和他沟通过,无果。赶不走,铁了心要守在那儿,郑庭酒问他他就说“我就想跟着你嘛”。后面郑庭酒也习惯了,有时候他也带着凌初一弹,有时候两个人一起窝在软垫上嘀嘀咕咕,或是下棋,有时候他也陪凌初一看看书,一字一句地念。
后面凌初一把他撕坏过的一整本谱子都粘好了,找不回来的碎片都贴了造型奇特的贴画,正面花里胡哨背面还会粘手。
稀奇古怪的贴画就像小朋友稀奇古怪的脑回路,和曲折委婉的哄人方式。
再后来他问凌初一谁给他买这么多丑贴画,凌初一乐呵呵说昭叔给的,他把小朋友抱到钢琴旁边,和上次一样认真地说对不起,下次哥哥会先问你原因。
然后他们重新在钢琴侧板上贴上贴画,郑庭酒亲自带着凌初一去买的。
凌初一自己挑的贴画,这次审美正常了。
但是现在的郑庭酒想不起来那些贴画长什么样子了。
他蹲下去,从下往上仔仔细细拆下防尘罩,掀起琴罩。
哦,孙悟空的贴画。
大圣估计也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欣赏这么多年的琴音,听得耳朵起茧,表面的色彩都脱落了,变得有些发白。
郑庭酒看着那些贴画,笑出声来。
这么一笑空气中的气氛都变得轻松了不少,郑庭酒重新盖好封印,关灯向外走去,目的明确地前往刚才他特意掠过的地方。
紧张的,忐忑的,期待的,怀念的。
门把手按下去发出“咔哒”一声,门没有开。
上锁了。
……上锁了?
郑庭酒又试了一次。
的确上锁了。
空旷冷清的大房子被人较真地,精确地保持了原样,一尘不染,一模一样。一切都像沉睡在多年前的梦境一样温馨安全,直到这间上锁的屋子如利斧般劈开虚假的安宁。
他进不去自己的房间了。
郑庭酒茫然地站了几秒,然后开始冷静地思考解决方案。
叫人来开锁,或者暴力开门,都可以。哪怕现在是凌晨也没关系。
短暂的思考最后变成无意义的白噪音,轰隆隆荡平他所有的思绪。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反噬一般在脑海中发出尖锐的疼痛,郑庭酒不得已伸手按住了狂跳的太阳穴,弯下腰轻轻呼吸。
还是疼。
还是好疼。
郑庭酒背靠房间门,慢慢滑坐到地上,他把头埋在臂弯中,一动不动,借由这么一个固执对外的姿势来抵抗一瞬间突兀的疼痛。
半晌,安静到极致的家中,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哽咽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