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庭酒也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完,借由这个动作积蓄了重新开口的勇气,很久没喝酒了,轻微的苦涩感灼烧得他喉头发烫,说出口的话也带着热气:“余光,是怎么出事的?”
“这个嘛……她自找的。”
“两年前,这个我印象倒是挺深刻的,是大年初一,挺冷的。周世初特意去找我曾经的老板合作——”祁愿勾唇一笑,“清理门户。而且周世初还设置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环节,二选一。凌初一要是不来选呢,就两个一起死。”
郑庭酒猛地睁大眼,确认道:“……凌初一选?”
他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句话——“我当时觉得我特别厉害要拯救世界去了——”
因为他的世界好像要崩塌了。
“当然是凌初一选,周世初一直以折磨他为乐。不过他也不对凌初一做什么,有时候甚至还会帮帮凌初一。他就是纯精神折磨,就好像……”祁愿停了下来,半天没想好怎么说,最后一耸肩,随口道,“就好像在实验怎样才可以把一个正常人逼疯。”
祁愿接着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杀死秦典的凶手在周世初手里,凭借这一点,周世初利用一个孩子的恐惧愤怒和报复心理控制住他的后半生,这不难。”
——“我得记住她的死,记住我是幸存者。”
祁愿挑眉笑道:“不过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说不定他对凌初一的威胁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砝码,你觉得呢?”
——“我怕你不要我。”
郑庭酒脑中“嗡”的一声。
祁愿没给他反应的时间,话锋一转,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早知道要出事,所以我让余光直接杀了他,易城当然也下了命令,不过他让余光看好凌初一,别给他过来。”
两个指令综合一下——杀了他,别让他过来。
“至于结果,你也看到了,凌初一现在还活蹦乱跳呢,可惜了……余光心软了啊。”
余光心软了,曾经的刽子手不但选了最温和的死亡方式,还选择陪凌初一一起……最后出现在了病床上,直到现在。
他那天在医院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实在无话可说,只好离开。余光和以前不太像了,好像真的老了,眉目间再看不出当年的意气洋洋。
凌初一出现在他们面前做选择的时候,他就知道余光永远都不会再醒了。
但他还是问了医生。
医生说,保持乐观,相信奇迹。
“余光心软了,所以凌初一来了,他那个时候……十五岁了吧,长挺快,高高瘦瘦的,站在我们面前,他突然反应过来不是他侥幸跑了,是他反杀余光成功了。”祁愿翘着二郎腿,手肘支在腿上,用手撑住额头,慢慢说着,他的嗓音有些低沉,“周世初本来还打算去救他呢,看见凌初一跪在地上痛苦的样子笑得像个疯子……那天我们被关了挺长时间,后面凌初一直接哭昏了,选择也就没继续。”
那点时间足够煤气侵蚀完一个人的理智和生命,也足够他们和周世初一起品鉴完凌初一的痛苦和绝望。
“至于余光为什么没死我就不知道了。”祁愿说,“后面的事也没什么意思了,不知道姓周的狗操玩意哪来那么多自信……我和易城跑了,没了。”
三年,不到两个小时也还是讲完了,片段式的回忆太零碎,夜市潮热的气氛太灼人,祁愿觉得有些呼吸不畅,他扯了扯衣领,重新扎了一次头发,再抬头的时候对上郑庭酒沉静的目光,郑庭酒说:“最后一个。”
下一秒,两人同时开口。
“周世初。”
……
风是湿的,迎面吹来的时候,潮得能在人的衣服表面凝下水珠。
他们走得不快,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开,喧闹声忽大忽小。
顷刻,暴雨如注。
祁愿表情怪异地看着郑庭酒从背包中拿出伞,在对方撑开后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过,倾向自己这边,然后才慢悠悠开口:“周家要是不出事的话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百年家族企业——这些都是三姐一个本地人说的啊,我不知道你们这百年是怎么算的。据说周氏当年在全国可谓是举足轻重,后面连根带泥跑去了东南亚那一带避难,本来是要再回国发展的,结果内讧出了意外,最后四分五裂。”
他讲这话的时候语调缓缓的,轻轻的,每一个断句都恰到好处停顿起伏,一连串的成语抑扬顿挫。哗哗的雨声中他的声音带着迷蒙的醉意,像曾经派头十足的茶馆说书人,娓娓道来。
雨更大了一点,祁愿好心地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等郑庭酒在路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重新买了把伞。
“……周世初就是周氏最后一代继承者,正正当当有名有姓呢,人现在也是企业家,遵纪守法,按时纳税,几年前业务拓展还开了家酒吧叫‘风月’。”祁愿弯唇一笑,眉尾上挑,“要不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呢,我原本是打算像他这么活的,啧啧啧。”
路灯昏暗,雨夜厚重,祁愿声音沉沉,比雨还重:“东南亚曾经最有名的犯罪集团‘树蛙’,据我所知周世初就来自那里,代号‘银杏’。他们那年内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几大组织都或多或少被波及……我和易城就是在那个时候趁乱跑的。当时周世初的人头悬赏开出天价,但是不到一个小时就被撤了,半点风声没传出来,从那以后这个人就销声匿迹了。”
他笑起来,是真的觉得好笑:“结果人家返乡创业了,多感动。”
“其它也没必要告诉你,小孩听多了做噩梦,你知道他是个疯子就是了。郑庭酒,你能想到的,我们也能想到,凌初一当然也能。周世初在国内这些年很干净,非常干净,各种意义上的。”祁愿在路边停下来,转身看向郑庭酒,隔着连绵的雨幕,他的神情隐在伞下的阴影中,晦暗不明,“你要是真喜欢凌初一,好好谈你的恋爱就是了。回溯过去,忧心未来,哪有这么多有的没的需要操心,人就算要死也该是被眼前杀死的,死了也就算了。拥抱,接吻,□□……欲望和性,酒精和梦,怎样都好。在一切可能的亲密中享受亲密,享受年轻,就这样活,尽可能地活。”
他们已经又走回了风月。
因为接触不良而忽闪忽闪的招牌已经彻底罢工,黑漆漆的外观很难让人想象出里面或许正经历一场狂欢,背对着风月,祁愿很平静地说:“或者。秦典的死。这不正常。”
“最后一次了Tequila。”祁愿收了伞,转身就走,“狗操的现在是我老板。”
沉重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挂着的装饰物和铃铛碰撞,叮叮当当,响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