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鸣声歇，头发重新变得干燥，郑庭酒把他贴的几条医用防水胶带轻轻撕下来，随手揉成一个不规则的球往凌初一脸上一粘，转身向浴室走去，边走边交代：“我还有作业没做完，你先睡觉。”

凌初一扯下胶带球：“你幼不幼稚？”

别说，虽然郑庭酒现在永远一副平静从容的样子，他以前可比现在幼稚多了。

在发现凌初一已经会简单地叫“哥哥”后，Mr.Robot总算找到了一点养小孩的乐趣，他每天不厌其烦教小孩叫老师，甚至有闲心在端着咖啡看报纸的时候边看边教小孩读。

郑庭酒有理有据地担忧凌初一的英文比中文好，所以“不甘示弱”教凌初一拼读拼音，认识汉字，甚至打算直接教他背古诗……

最后被朱昼发现了，朱阿姨大惊失色，问他们这么小的孩子话都不会说你们两个想干什么？

在这之后两个人都消停了不少，郑庭酒认真长大，先生认真变老，家里只有朱阿姨每天带着小朋友学走路。

凌初一再大一点后，开始学着认阿拉伯数字，Mr.Robot来了兴趣，拖着嗓音教他加减法，郑庭酒也不管人学不学得会，直接就开始教背九九乘法表。

最后成功吸引到了Mr.Robot，郑庭酒老人和小孩一起教，暗戳戳觉得自己还是赢了。

小孩子的模仿和学习能力与日俱增，握笔姿势还没学，歪歪扭扭先模仿着画了郑庭酒的名字。郑庭酒发誓，那绝对是他这辈子见过自己名字被写得最丑的一次，丑到他当时就很认真地警告凌初一以后不许再写他名字。

小时候嫌弃得要命，长大了再去找，找不到了。

浴室里热气氤氲，小时候的记忆断断续续，有很多细节已经记不太真切了，但只是偶尔想起，都会让人觉得很有趣，也很珍贵。

那些记忆就像被打碎的玻璃瓶，细小的碎片在黑夜里藏着会划伤人的疼痛，但只要有一点光，都能看到碎片反射出的熠熠星辉。

……小初一，不是。

我并不是想重新教会你弹钢琴，我只是想重新拼好我的玻璃瓶。

我想教会你重新爱我。

并不知道自己在郑庭酒的回忆里又长大了一次的凌初一正在翻箱倒柜，半晌从桌子上扒拉出一根充电线，插好之后拉着长长的充电线绕过枕头给手机充上电，然后躺下去世。

一瞬间被比在他的小公寓更完整浓郁的雪松气息包围。

疲惫潮水一般涌来，淹没五感。

凌初一偏了偏头，盯着郑庭酒的枕头看了一会，很欠地伸出手拍了拍，对着枕头无声说换个人才不会这么听你话，你就把我当小孩吧，郑庭酒。

连教我弹琴都说出来了，真是看得起我。

郑庭酒不在旁边，停转多时的脑子终于可以开始重新思考。凌初一打开手机，点开江修发过来的监控录像，眉头紧皱。

意料之中，认不出来。

他又不是专业搞刑侦的，对着这么一个从上到下遮得连眼睛都没露出来的人，能看出什么名堂才是见鬼。

视线掠过那个陌生男人，最后停留在病床上。两年的卧床让这个曾经容貌昳丽的女人如今形容枯槁。

女人叫余光，曾经最大的乐趣就是到处认儿子，年龄恰恰符合“儿子”这一身份的凌初一自然没少受摧残。

凌初一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所以，你还会有什么朋友来探望你呢?

凌初一举着手机用一根手指缓慢打字，让江修有空去看一眼，江修回得很快，说你爹上课呢，自己不会去。

……他要睡觉。

本来以为在陌生环境和身边有一个郑庭酒的双重加持下自己肯定没法睡……结果没等郑庭酒出来，凌初一就睡着了。

凌晨被冷醒，冷意从骨缝渗透到肌肤，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唯一的人头晕目眩，熟悉的恶心感冲上来，像被虫蚁爬过四肢，每一寸皮肤都发麻发冷，察觉到有人靠近，凌初一反应迅速地抬手握紧了对方的手腕。

即使手脚发软，凌初一还是本能地用了全力，指甲都深深陷进肉里。

郑庭酒“嘶”了一声，没来得及想那么多，在凌初一慢半拍松手后就着被抓住的手反握回去，感受凌初一手心的温度，手心有些烫，但人却还在发抖。

他摸了摸凌初一的脸，声音放低，几乎是哄着似的：“小初一，起来，发烧了。”

郑庭酒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紧张，清醒过来的凌初一突然觉得很有意思，无声乐了起来。

弯腰扶着人坐起来，突然发现凌初一居然在笑的郑庭酒：“……”

烧傻了。

眼睛被遮住，但骤然亮起的光还是从指缝露进来，凌初一眨了眨眼睛，感受到睫毛接触手心的凝滞感，然后直接伸手拉下郑庭酒的手，抓到眼前凑近看了一眼：“疼不疼？”

声音很哑，含混堵在喉咙，郑庭酒没能听清，但从凌初一的动作里大概能判断出来他在说什么。

“不是这只，疼。”他抽回手，把体温计递给他，转身出去，“待着别动。”

凌初一放好体温计，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一点四十，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他看了看身边还算整齐的床铺……郑庭酒还没睡？

也是，就他这要命的“触发式”攻击，他不信郑庭酒上床的时候他没醒。

这会儿不觉得冷了，呼吸都是滚烫的，每次眨眼都觉得炽热的眼皮贴着他的眼球，重若千钧。

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听到动静后凌初一懒懒抬眼朝门外看过去，声音还是哑的，像年久失修的破二胡：“郑庭酒，你还没睡？”

郑庭酒正好走到房间门口，闻言下意识点头。

距离有些远，没戴眼镜的凌初一压根没看见他点头，以为是郑庭酒故意不答，顿时有些不满，烧得有些昏的大脑慢半拍反应了一下，再开口表情都认真了不少：“今天星期天了吧？你差我二十一个问题。”

二十一个问题。

说完，凌初一自己又笑了起来。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但郑庭酒还是点点头，看了一眼温度，不算高。他把水杯塞凌初一手里：“你问，先吃药。”

“你是不是经常熬夜？”

不然怎么每次他凌晨打电话这人都能接到？睡眠这么浅？

郑庭酒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表情自然地又看了一遍体温计，声音放轻：“吃完躺下，我用冷水兑了点酒精……”

凌初一挑眉。

他算是发现了，郑庭酒不想回答的时候也不含糊也不撒谎，就装听不见直接岔开话题，赌对方会不会追问，追问了再说。

而大多数情况下，凌初一都不会追问。

因为他既没有刨根究底的耐心，也永远习惯为别人留下沉默的空间。

当然，不太清醒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回答我。”

“三个问题”的游戏变成了真心话大冒险里的真心话，不可以避而不答，不可以撒谎，不可以……

郑庭酒把湿毛巾贴他脸上，在凌初一被冰得下意识闭眼的时候承认道：“按国内的时间来看，算是吧。”

“躺下，脱衣服。”郑庭酒顿了顿，重新拧了一块毛巾，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你自己擦。”

“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