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开始,小熊的爸爸其实并不喜欢几个小孩经常来小熊的病房,为此小熊和她爸爸大吵了一架。就当着他们的面。
“我就是喜欢他们闹我,我对我自己已经没有指望了。这是我唯一的念想和盼头。”
小熊的爸爸听了,就不再说什么了,反而偷偷拉着他们,央求一般地说:“你们要多来,小熊很喜欢你们。”
阿点笑嘻嘻地敬礼:“我保证让小熊姐姐每天都快快乐乐,没有一点烦恼。”
阿星也挠头傻笑。
只有涂子录觉得有一点奇怪。他问小熊:“你不开心吗?”
“我开心啊,总是能和你们一起玩,我很开心。”
“那你为什么和叔叔说……”
小熊打断他:“你觉得什么叫开心,什么叫不开心。”
他特别清楚大人一旦想逃避问题了,就会故作哲学姿态,纠结字词间含义。
偏偏涂子录也是喜欢刨根问底的小孩。
他一派学究气地回答:“开心的意思是心情好,脸上会笑。”
小熊点点头:“你见到我时,我不都在笑吗?所以你觉得我是不是开心呢?”
这把涂子录问倒了。
“可是我觉得你好像不开心。”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小熊摸着他的头的次数比任何大人都要多,她浑身都冰凉凉的,手心却很温暖:“那你多做一些让我开心的事情吧。”
于是涂子录带着小熊去看了那扇最令他幸福的窗子。
“这是我的妈妈,爸爸今天不在,我每次看见他们吃饭的样子,我就很开心。我的脸上会笑。”
小熊笑了起来:“你希望我开心,所以把你认为最能够让你开心的事情分享给我,对吗?”
涂子录很真诚地点了头。
他们站在窗前好久。他记得那天妈妈还喝了两瓶绿茶,吃了三个红豆包。涂子录不喜欢红豆包,他觉得很粘牙齿还噎喉咙。阿星也不喜欢吃——不过因为阿点很爱吃,他就也跟着一起吃。时间久了,涂子录认为小熊说得没错,这两个人确实不怎么像。
小熊的手还是习惯性地放在涂子录的头顶。
“可是你之前说过,你妈妈是开花店的。”
她无比温柔地说。
光头哥哥没有教过涂子录这个时候被戳穿了应该要怎么继续撒谎。
也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和挣扎于生死线的人要小心一点对话。
他只有八岁。
涂子录无比单纯地心想,小熊姐姐不是别人,是值得信任的人。她的手抚摸他的脑袋的次数比任何大人都要多。
他分享了他的秘密。
小熊略有震惊,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原来你是一个特别的孩子。”
直到涂子录提起了光头哥哥。
小熊的眼泪簌簌流下。
他第一次看见小熊哭。他直觉不应该再说下去了。
“他……你的光头哥哥有没有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不告诉你。”
“好啊,那我以后就不让你和阿点一起玩了。她不会再叫你‘娘子’了。”
“我根本不喜欢这个称呼!”
“真的吗,那既然如此,有没有和她玩都是一件不重要的事情吧。”
涂子录呆住了。
“重要。”他声如蚊蚋。
他盘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和逻辑,可就像一加一必然等于二那般,证明过程有无数种,答案只有一个。
“那你和我说。”
涂子录咽了一下口水。
“我好想再见你。”
缓缓地,那只柔软且温暖的手从涂子录的头上挪开。小熊跌在地上,掩面而泣,泪水顺着枯瘦的手臂滑进了袖口,沾湿了好大一片。
“我希望你开心……”
涂子录把自己的手也放在小熊的头顶。
小熊顿了顿,放下脸上的手掌。
“我知道怎么让自己开心了。”
她的笑容无比美丽。
涂子录和她一起笑了,他觉得这时的她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发自内心地快乐。如果不是第二天,她像一只中箭的小鸟从天而降并倒在血泊里,那么他一定会一直这么认为。
作为岸半人的小熊徘徊于医院门口卖花小摊。
涂子录看到后拼命地逃跑。
整整七天,他再没有去过医院。
很多年以后,他终于打开了那封由小熊爸爸转交的信,他才意识到,她站在那里,沾了满身花香,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原来小熊并不恨他,更不会怪罪他。或许,也不后悔最后的决定。
字迹越到后面越凌乱,句子间的承接也近乎胡言乱语,可想而知写信的人有多吃力。
信里说:“宇宙千变万化,万物更迭不息,爱在其间却是老生常谈。永远有人是初生的婴儿,所以永远有人津津乐道。你们是新生儿,我借你们的眼睛去温习我曾经拥有过的爱与生命力。小录,很多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此时朦胧放在心里的女孩吗?我希望你能记住。替我记住。我已经累了。我好怀念每朵花盛开时的样子。你们真美啊。”
涂子录决定经过人潮时再也不回头,就像奶奶所一直训诫的那样。可是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再去一次医院。
市一院开始规定天台门需要紧锁,所有住院病人和家属看护出入都需要进行严格的登记。涂子录被拦在住院部的大门,他想见的不是任何病人,半天说不出要去探望哪一科哪一床。没想到正好碰到了阿点和她的家人从里头走出来,也算全了他的目的。
她很迟钝,好像很晚才发现这些变化,问涂子录:“现在好像不能去天台玩了?”
“保安说……为了安全。”
“小熊姐姐的病床住进新的病人,她去哪里了?”
“她转院了。”
“好像你也很久不来了?”
“我要上奥数课。”
“每一天吗?”
“每一天。”
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是互相咬死的火车车厢,绝不敢放下钩子。否则就会脱轨。
“哦——我以后也不来了。”
“为……”
话语未落,他看见阿点肩膀上的黑色纺布小花。
这时忽然下起小雨,阿点从她妈妈那里接过打开好的伞,把涂子录也罩了进去。
“我们要回家了。”
“好。”
落在脸上的伞的阴影刹那消失。雨丝像上帝从天投下无数鱼线,向前迈一步就能割破喉咙。空气变得雾雾蒙蒙的,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一家人的对话。
“阿点,那个小朋友是你朋友吗?”
“当然啦。”
“叫什么名字呀?”
“啊……名字?我忘记了,阿星记得吗?”
“我也不知道啦!”
涂子录第一次觉得自己好愚蠢,居然从未和她说起过自己的名字,他着急地追上去,而开口说的却是:“我会成为宇航员的!”
阿点回头,只露出了下半张脸和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
“那你一定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了!”
她的身影如同橡皮擦屑揉进一大团橡皮泥,涂子录找不到了。
太突然,也太匆忙了,就像蒙太奇影片,几个小时内好像有很多画面模糊地闪回,一阵声音叠着另一阵声音,但捕捉不到具体。
蓝点好像什么话都没有留给涂子录。
有人掀开涂子录的眼皮,手电筒的光在眼前晃。他拨开对面医生的手,想站起来:“抱歉,我没事。”
郑写把他摁在椅子上:“放屁没事。”
医生道:“确实没事,坐这休息一会儿吧,平复一下情绪。”然后面无表情地去忙推进急诊室的下一张病床。
郑写松了口气,坐在涂子录旁边:“一个两个不省心。你也要把我吓死了。居然晕过去了。蓝星醒了,你哭什么。”
涂子录没有搭理他,平静地打开手机,点开一个号码。
一声,两声,没有通。
继续打。
依旧没有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