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又是在那棵系着红布条的树旁，蓝点曾经和涂子录说过这么一句话。

“每次听人讲起他们的故事，都是从相遇开始听，但我却对和你相遇的画面没有印象，好像有一点可惜，明明是开学第一天，本该印象深刻才对啊。”

涂子录没有回答。

因为那天也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故事要从十年前的市一医院门口卖花的小摊开始讲起。

彼时涂子录的爸妈还没有成为主刀医生，他也还住在奶奶涂遇的家里，念的小学离市一医院只有一站的距离，比起在校门口，他会选择多走一点路，到市一医院晃一会儿，再到门口坐车。

假如运气不错，他可以从医院一楼最里面又最中间、旁边贴着如何正确洗手宣传画的那个窗子，看见妈妈或者爸爸在坐在木椅上啃三明治和汉堡，极其偶尔，他们会一起出现，互相敲着麻木僵硬的后颈，然后露出笑容。涂子录远远地看着，会和他们一起笑。

他喜欢医院。不仅因为有妈妈、有爸爸，还因为医院有很多他可以说话聊天的人——奶奶称他们为岸半人。其实涂子录一直都觉得这个叫法很怪，却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后来蓝点第一次说起“星期八”，他才茅塞顿开。

哪有什么此岸与彼岸，你们只是一时间的流浪。

尽管奶奶说过不可以和他们说话，否则所有人看到了都会担心。但是涂子录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或许是未浇熄的热情，也或许只是寂寞而已。

他也有过很多星期八朋友。他们教他鸡蛋从冰箱里拿出来后要先放到常温煮起来才不会破，感冒不止喝热水和吃药也可以多吃橘子，想要学习变好应该去上奥数班而不是只盯着学校布置的题目。

涂子录也报答他们。他给饿了好多天的猫喂饭然后抱给爱动物的小卖部老板，把堆积如山的稿件寄到出版社，去看某部漫画的最新一话然后表演出来。

以及，给那个昵称叫小熊的姐姐买七天的花。

“其实一串小花手串只要一块钱噢，我教你写奥数和英语可比那个贵多了。”光头哥哥说道。

他咬咬牙，觉得这笔帐划得来，那一个星期的早餐只喝豆奶，馒头钱全部省下来，变成散发着幽香的茉莉花手串。

小熊的眼睛总是红红的，肿得像核桃。第四天，她终于声音沙哑地开口：“你为什么每天都来？”

涂子录照着光头哥哥教的，念道：“做生意啊，没准你之后会每天来买花。”

小熊扑哧一笑：“我不会。你放弃吧，我的钱你可赚不到咯。”

他继续复述光头哥哥的话：“那可说不准。”

第五天，光头哥哥叫他去买三块五一支的白玫瑰。

涂子录睁大眼：“我连豆奶都没有啦！”

“我给你继续加课。拜托，我上一节课要六百块呢，那是多少多豆奶啊。”

涂子录只好再一咬牙。

小熊姐姐收到白玫瑰的时候，果然露出不一样的表情：“怎么不是茉莉？”

“你猜——还有，再猜猜明天会是什么花？”

是七块一支的粉康乃馨。

后天是十五块一支的向日葵。

涂子录摸着干干净净的钱包，两手一摊：“之后你走了，我就不会再给她送花了。”

光头哥哥自信地笑：“从明天起，她会自己去买花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啊。”

涂子录思索了一番，问：“如果有机会和她说一句话，你想和她说什么呢？”

“我好想再见你。”

“没了吗？”

“傻小子，你才不知道这句话有多重要。”

涂子录还没有来得及问光头哥哥那六个字到底有什么深意，他就如同所有岸半人朋友——他现在更愿意称为星期八朋友，变成了一团再也不见的雾。

小熊真的去买花了。

她扬着手中那支风铃花，病号服的袖口竟有股肆意之态：“你家花店在哪？”

这个谎光头哥哥特意叮嘱过要怎么继续编。

“我和妈妈吵架了，你别去我们家店里买了。”

“啊……难得我也想每天买花，正好光顾你家生意呢。”

“每天买花很好呀，但别去我家的了，不能让我妈妈得逞。”

“那好吧。不过你要陪我挑花哦，我相信你的眼光。”

涂子录想说他对花也没有什么眼光，但是那刻，冷不丁想起光头哥哥的那句“我好想再见你”。他仰头，仔细看着小熊已经消肿的杏仁形状眼睛，很黑很亮，像龙眼核。

原来这是光头哥哥想要见的人。

“好吧，我每天放学都来陪你挑花。不过我有时候要去上奥数课，不一定来得很早哦。”

“你能来就好。”

好多星期八朋友都和他说过类似的话，涂子录每次听到都觉得很开心。长大后才知道，原来他喜欢的是有人在等他的感觉。

他却一直在等蓝点。

包括第一次见面。

某天，小熊姐姐神神秘秘地把他拉到角落：“我们等一等。”

“等谁？”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月亮悬在深蓝色的空中，肚子咕噜叫了二十声，一对锅盖头双胞胎出现了。

小熊兴奋起来：“哥哥叫阿星，妹妹叫阿点，你能看出来谁是谁吗？”

“竟然一个是男生，一个是女生吗……”涂子录拿出做奥数找规律题的认真劲，眼睛都要盯穿了，也没有看出来。“左边是阿星，右边是阿点。”

“你瞎蒙的吧。”

“那右边的是阿星，左边是阿点。”

小熊大笑：“第一次说的才是对的啦。”

“你怎么知道？”

“有什么不好知道的？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不要！我要自己想！”

“果然是好学生喔。”小熊拍拍他的脑袋，“你看，他们会一直数钱，但是不买。我们凑近看看。”

小熊边拿花付钱，边偷偷把发梢放在阿点的头顶。阿点像淋湿后要甩干毛发的狗，抖了抖头发，重心不稳，往后退了一步，直接踩上涂子录的脚，却浑然不觉。

“喂……”

涂子录无力地喊了半分钟，对方依旧沉浸在数钱的大事里。

阿星更快反应，戳戳阿点的肩膀：“你呆啦，你踩到别人的脚了。”

“啊？”

阿点眨眨眼，松开脚。

只是一瞬，涂子录便看见她的眼睛透着狡黠的光。

“你又呆啦，忘记和人说对不起了。”阿星提醒道。

“对不起呀，”阿点指指天，“有人把天的灯给关了，我没看清。”

她的语气很乖巧，乍一听没什么不对，涂子录顺势抬头，发现月亮真的被云朵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