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低头,这对双胞胎已经一溜烟逃走了,头发丝自由地飞扬。
涂子录咬着嘴唇,盯着他们的背影。
“小熊姐姐,我觉得我能分得清他们谁是谁了。”
“真的呀?”
他指着阿点的后脑勺:“那个人——她把我当傻子啊!”
虽然从未说出口,涂子录暗自觉得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他聪明。
被人当成傻子,而且是同龄人,这是奇耻大辱。
第二天,他放学后立马就飞奔到小熊的病房。
小熊看到他时说:“哟,今天来这么早。”
他眼巴巴望着窗,从这里可以看到门口的卖花小摊贩:“我要回复阿点的那句话。”
“哪句啊?”
“天的灯被人关了。”
“那你怎么回?”
涂子录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小熊又问:“为什么非得回那句话呢?”
“不想被人当成傻子。”
“他们俩不一定每天都会来。”
“我要等到她来。”
“只有她噢……等不到呢?”
“那也必须等。”
小熊喊他别站在窗口当石头,靠过来一点。他才难得收回视线,听话地走近病床。小熊拉起他的手:“较真的才是傻子。”
涂子录那时绝不会想到,他就较着真,在蓝点那里当了十年的傻子,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等了好多天,都没有再见到那对双胞胎。
以至于,再碰面时,他有点火大。
小熊悄声问:“很想和她,咳咳,我是说和他们做朋友吗?”
涂子录很认真地在愤怒,完全没有听懂小熊话间的揶揄:“没有!我只是不想被当成傻子!”
硬币和揉皱的纸币从双胞胎的手中飞到空中再落到地上。
小熊说:“现在是好时机。”
小熊换了病房,也剃光了头发。
她说病房很闷,呆久了一定死得更快。于是会带涂子录和阿点、阿星一起去天台呼吸新鲜空气和晒太阳。那会儿,医院的管理还没有很严格,天台的门也没有紧锁,仿佛很欢迎他们的到来。
她喜欢给他们念书。翻得最多的是那些关于太空的杂志。
阿点指着杨利伟的照片:“得怎么样才能变成宇航员?”
小熊问:“你想当宇航员吗?”
“有点想,所以问问该怎么才能当。”
“物理之类的学科应该要学得很好,英语也不能落下,身体素质也很重要,要有很好的耐力和力量。”
“物理……”阿点微张着嘴,“是什么?”
“宇航员要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才能当得了吧。”
最后,阿点得出结论。
涂子录的眼睛亮亮:“我会去当宇航员。”
这样还能把你头顶上关掉灯的天重新点亮。
阿点听了,很犹豫:“可是……”
“怎么啦。”
“没事。”
“你不会觉得我很笨吧。”涂子录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你是我的娘子,我可不会说你笨。”阿点咯咯笑起来。
涂子录石化在板凳上,半天,红着脸:“你不许叫我……”
阿点故意很大声:“什么呀?娘子?”
小熊开心得不行。刚刚心血来潮的白蛇传过家家竟然还能再演起来。
“喂,阿星,你看你妹妹又对……诶,睡着了。”
“蓝星好像醒了!”
郑写握着手机,推了推涂子录。
涂子录定定地点头。医院的走廊人来人往,此刻空了起来,他的目光原是随纷杂的人群轮转,人不见了,便一眼望穿到刚刚被遮住的风景宣传片。
他们靠在墙上,郑写低头盯着消息框,一口气提起来还没喘匀:“我们晚点再过去吧,不要去添麻烦,能平安就好。好像只是低血糖而已,刚刚是误诊,真是吓死人了,我早就和他说了,要注意身体。”
涂子录听不清他说的话,只是愣愣看着显示屏——风翻起浪继而扑灭在沙滩上。沙滩或许便是浪们的凌迟场,掠夺属于海洋的力量与精神,同时还是贪心且戒律森严的乱葬岗,不肯完整退还任何一道浪。
眨眼间,新生的浪又镶着细细密密的白色泡沫,像是知道走向沙滩便是走向终点,在白昼里高歌般地扬起手仿佛要捉住高悬的太阳,好让生命的余力沸腾得滚动,不至于越来越凉,越来越淡。
命运要你重蹈覆辙,那便绝无侥幸。无穷无尽的浪最终都叠进太阳光晕的尾巴,叠进碳黑色岩石的边缘,叠进喧闹城市的末梢。这里不是世界尽头,只是浪的尽头。它了无声息得连影子也不剩。
他看着看着,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肺忽然间全部被拧紧,聚在胸腔处,又沉又酸。他弯下腰,扶住墙,剧烈地咳嗽,想把那股郁结咳出身体,喉间却也是一阵窒息,堵住了通气口。
“先生,您还好吗?”路过的护士关切询问。
郑写闻声,有些震惊地回头,搀住涂子录的胳膊:“诶,不是,你也不舒服吗?”
涂子录动了动口型,喉咙与胸腔一并用力地发声,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得摇摇头。
郑写皱着眉头:“我们去旁边坐下吧。”
涂子录聚在胸口的器官猛然抽痛起来,唇舌颤抖,恍惚间被郑写和护士带得起身,发麻的手脚令他辨不清平衡也寻不到重心,一个踉跄,半个身子跌在了塑料椅上。椅子的钝角砍向大腿侧,本该闷痛非常,他却浑然不觉。
“先生,先生,听得到我说话吗?”
世间的声音都仿佛在真空中与他相隔着一个银河,只见嘴张不听嘴说,只见钟晃不听钟鸣,再响彻云霄的警告都在那刻失去振动。
只有一股海浪声穿越所有介质出现在他心口,如记忆与感情共同作用下的阵阵回响,如自觉且谦卑下默诵的某种祈祷。
“先生,您还好吗,先生。”
“涂子录?涂子录!”
好久,医院纷杂的环境声开始一丝丝如气流般从耳膜穿梭而过,护士紧张的声音也慢慢地变得清晰,他从那见证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循环往复的故事的海岸边回到现实。
这是怎样的一个现实呢。
没有蓝点的现实。
涂子录的眼泪终于难以抑制地决堤。